“那时真的很想多念些书,好挺起腰板,有朝一日也能成人上人,至少不用吃太多苦。”
景行立在门口,路灯拍在他的脸上,凝成眼中一粒光点,他听见这倍感亲切的话,不禁笑道:“你的心愿,也是我的两位父亲对我的期望,但是我却逐渐偏离,走上另一条称不上体面的路途。而你与我不同,你一直很有方向感。你已做了最好的选择:离开了她们两个。”
萧乾有些吃惊,但当看见他眼中纯净的光点时,惊讶也顷刻淡退,转为轻哂:“你怎么知道的?”
“你写文章做报道都讲究严谨,前因后果从不马虎带过,做事也一向条理分明。虽然深入战场收集最真实的素材是你长久的期望,但能让你毫无事先安排,突然做出离开香港的决定,大抵是与感情有关的事。”
他又说:“但凡是人,都会同时爱上同一类别的很多事物。我能同时栽种海棠和瑞香,学校里的女生也会同时对两位英俊的电影明星着迷,诗人也能同时歌颂荒原与花圃,那并不矛盾。只是生而为人,必须要学会爱多而择一,因为我们有许多的好感,能分给世间万物,但是灵魂只有一具,它无法分裂。所有爱的最终归宿都是自爱,其它称之为好感的缱绻回忆,都如同昼夜更替般周而复始,逐渐淡忘褪色成身后的影子。”
萧乾听后凝思许久,低声道:“我就怕我忘不了。”
“我相信你总是有办法的。只要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其实并不是我聪明,而是我也有相似的经历,这些事总是会打乱我们原先的章法。”景行抬头望向天空,虽因硝烟早已看不见如北平那般澄净透亮的夜空,但也无法影响他的心情,“每当心一乱,我就什么都不想,按最初期望的方向走就对了。”
见萧乾似乎明白,他说:“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前路漫漫,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只能嘱咐你一定要保重。柳絮的根是驻扎在自己身上的。”
他敛目沉默,须臾抬眸一笑,“景行,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我想你一定会成为很体面的人,只是与寻常世界所认为的不同。”
“什么?”
萧乾衔笑摇首,没有再解释。毕竟单纯才是宿命对他最正确的安排。他道:“多谢你的小排骨。明天我乘很早的火车离开,不要来送我。”
景行明白,颔首道:“等你何时回来,我再来接你。”
萧乾为景行带来许多有关战况与当前社会情况的一手资料,全是他亲手整理印刷,装订成一本册子,还有一个香药包。他笑道:“知道你要写毕业论文了,这些对你来说应该比什么礼物都好吧。这个药包,是我去昆明时,梁太太让我捎给你的。她说长久佩戴对你有好处,配药是云南人的方子。香囊却是她亲手缝的,让你千万随身带好了。”
晚间,景行又大致阅读了一遍萧乾带来的素材,看了下时钟,已经过了九点。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先关门,正走到门边收回摆在外面的矮书架,听见一连串急促的步伐。同样的暗夜,也是在门口,景行又见到了谢诚至。
但不同的是他今夜很狼狈,身上还背着一个昏迷的人。他盯住景行看了二三秒,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听到不远处传来军靴整齐有力的振地声后,扭头就要冲进暗处。
仅在一瞬间,景行冲上去把他拽进了屋子里,以最快的速度关上灯与门。很长时间的寂静中,他一直僵在仓库的角落,保持下蹲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们的身上传来血腥气。
僵直大约一小时,窗外仍是很安静。
谢诚至哑声道:“没事了。”
他松出长长的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景行问:“他是谁?”
谢诚至并没有隐瞒:“情报员。不知道被谁给阴了,我们接头时中了埋伏。幸好我对这一带的弄堂很熟,绕小路暂时躲开了他们,多谢你。”
景行对他的道谢没有任何反应,看了一眼倒地者的情况,压低声音紧张地说:“他受重伤了。”
那人中了几枪,打穿了大血管,在颠簸之中流了太多血。他早已无法动弹,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喘息。
“对,他就快要死了。”透过窗子的幽暗蓝光打在谢诚至的脸上,他冷静地说:“我背着他,跑不远的。如果不是你,迟早会被抓住。”
“可我这儿并没有药。”
“没用了,寻常药也不抵事。”
景行倏然起身,又被他一把拉住。
他没有抬起目光,沉声道:“别去,现在上街,无论是谁,都会被当成可疑分子。他们早就埋伏好,要是进去了,至少剥层皮。再说也来不及了。”
景行坐回原地,盯着地面不说话。
谢诚至问:“在想什么?”
景行没有回答。
谢诚至没有再挪动他,脱下大衣给他盖上,对景行说:“他也是个大学老师,是六年前入社的。他很聪明,人也正派,出钱出力不求回报。我还记得他刚进来时,戴了副眼镜,一身文弱书生气。谁也不信任他,组长问他加入的理由。他说他希望有一日他的学生游行时绝不会再挨打,更希望有一个自由而安宁的学术环境。”
他不再说下去。景行用指尖在地砖上划圆圈,小声问:“你这么谨慎的人,一点蛛丝马迹都要斩断,怎么会让人阴了?”
他以缄默作答。景行也并不期待任何答案,又问了一句:“是什么情报?让他用命去换。”
谢诚至怔了会,竟告诉说:“命当然是要用来换命。十几箱药材,要在一定的时间运往目的地。很多人都等着那药救命。”
谢诚至把手放在身边人的鼻息处试探,说:“原本暂存在他家,现在只能临时变更了。”
凌晨时分,安静达到最高峰。景行看着他早已不动弹的手,问:“你要怎么带他离开?”
“我也不知道。他中弹后倒在我背上,求我让他死得体面一点,别落到日本人手上就行。”
“后院有一小片荒土。”
“行。”他没有犹豫,立刻扛起身边的人。
景行也准备起身。他却说:“你留下收拾吧,我去就够了。”
他已听不分明任何话,牵线木偶似地点了点头。谢诚至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说:“景行,对不起,但是暂时谁都没有办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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