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秀打开匣子,里面是十几样光泽尚好的首饰。她取出一枚翠玉戒指,举到景行的面前,说:“打仗了日子难过,家里没有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其它的我平时都分人了,现在就留下这一盒。都是我娘和我婆婆传给我的首饰。我是一样没敢卖,连戴都不怎么戴的,早就分成了三份,将来给你们兄弟三个结亲用。”
她将戒指放在景行的手心,压下他的四指,使他完全握住,正色道:“拿去给她吧,让她也想好。”
她停顿了半晌,又低声笑道:“若是她依旧无法想好。你要答应我明白一件事:她的一生耽搁了,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能和她一起承担。”
她加重语气,叹道:“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情。你不是她的影子。她若是真的把你放在心尖上,一定不愿意看到你在北平时的样子,没有任何形象地跟在她的身后,任何与她接触的人都能像踩影子一样,践踏到你的身上去。你又愿意看到自己像是永远无法归根的落叶吗?”
他低沉而笃定地说:“我明白,其实我一直都明白。”
面对江冬秀沉重的眼神,他说:“守护任何感情,归根究底都是为自己好。那时我又变成孤身一人,阴霾从四面八方打来。只有看到她,我才能感受到日光和雨幕并没有飘远。去北平,与其说是追随,更应该是寻求。因为我相信,是人一直在追逐命运,而不是命运在放逐人。”
她一怔,旋即颔首,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见景行收下那枚戒指,江冬秀似乎也并没有很高兴,但仍旧强撑起笑意,说起满载希望的话:“你没多久就要毕业了,你叔叔前几日还来信,说是给你推荐了几家好去处,有的就是他朋友办的,也有的是他的学生在里面做管理。若是你看上其它的工作也可以,早点说出来,他也好帮你看看能不能托上关系。现在外面一团乱,没头苍蝇一样可不行。你死心眼,我怕你吃亏。”
景行应下,问:“叔叔好久没回家了,今年暑假能回来吗?”
“他哪里有那时间回来。”江冬秀勉强笑一声,转移视线看着闭合的卧室门,似是喟叹般地发笑:“忙着给祖望安排转学的事。约莫七八月,他也要去美国了。那边的教学好呀,而且也不打仗。要不是钱不够使,他想把小三也接过去。也好,我是管不住这头野牛的,成天在外面不知道疯些什么。”
胡思杜正好推门出来,听见这一句,大为震惊,忙摇头拒绝,直说自己若是去异国他乡,等同于坐牢,而且还是和一群没法交流的外国人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就是被揍了,也听不懂原因。
“你书不会念,歪理倒是装了一肚子。你爸说让你先去找竹叔叔。我是没学问的人,但他是大学者,有办法能管教你的,总是能让你学点规矩和学问,省得你一天到晚不做正经事。”
胡思杜不情愿地说:“我不要去。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问景行哥就好啦。再说学校里老师同学也有一大堆,我干什么要特地跑去麻烦别人?”
江冬秀沉下脸斥责:“景行没事做的吗,就成天陪你耗?眼前他还在学校,能挤出点时间陪你耗。将来成家立业,难道也拖带你?你好歹该有点自觉,别好赖话听不明白,尽讨人烦。”
景行尚未说话,她就将话锋转向了自己。
“你也不要再纵他,他都十八岁了,什么话是好话,该不该听进去,要不要做都得由他自己做主。我是恨不得能好东西全给他硬塞进去,但那也不顶事,谁知道背地躲着我又会干些别的混事。”
江冬秀一只手搭在桌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坐了几分钟,起身走回房间。景行留下给胡思杜检查了功课,指点了几处地方,不知不觉也过了两个小时。
他预备回去,胡思杜去卧室门口喊了声:“妈,景行哥要回去了,我送他一段路。”
里面传来声音:“知道了,你进来下。”
景行仿佛听见了压低的哽咽声。与他的猜测相同,江冬秀确实心情很差,而且原因不只是关于他的事。
胡思杜走进去很快就又开门出来,手上拿了几袋干果。他走到门口,关上客厅的灯,房间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楼道的黄灯泡晃悠悠地垂在老化的线上,映出半开的窗栏上几条格外亮的银线。几缕蛛丝推开了窗牖,做出好像有人在屋内凝望的假象。景行正盯着蒙灰的窗户出神,纸袋跟着灯光的节奏晃到了跟前。
“妈说你最近准备毕业的事,一定忙到很晚,吃干果可以补脑的。她以前经常见到爸爸的学生在毕业前来家里讨论到半夜。”
胡思杜干笑道:“但是她见不到哥哥的毕业了,很可能也见不到我的。”
路灯打在地上,因屋檐的阻挡形成一道光与暗的交界线。胡思杜踩在上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迈去,忽然被一块凸起的石砖绊了一跤,扑腾了几下没有摔倒。他停下了步子,笑道:“哥哥就要远走了,妈最近心情一直不好。你要是有时间,就常回来吃饭吧,带那个姐姐一起来。妈一定会喜欢她的。”
胡思杜站在路口,始终挂着笑,只是那笑容和楼梯上的老灯泡一样,摇摇晃晃,发出一道黯淡的枯黄色。
“思杜,要是你只想留在国内,就去告诉叔叔婶婶。如果他们暂时不同意,你先去读一家力所能及的大学,把学业跟上。至于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我再慢慢帮你劝他们,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了。”他龇牙一笑,仍是当年在北平胡同里那个无忧无虑却格外倔强的孩子,“但是我不想拖累你,你过得不松快。现在上学实在太贵了,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爸爸以后光是承担哥哥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艰难,寄回来的钱也只是勉强够我们用。”
那话令他唯有以默然应对。
他在分别前笑着说:“哥哥,谢谢你。你从没有蔑视过我,愿意听我说话。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一意孤行的鄙视和攻讦。我不反抗,并不是代表我不在意。也许有一天,我会放下一切,全然不顾地反抗一次也说不定啊。”
景行心中弥漫起一阵不知因何而来的凉意,是他告别的背影吗?顶上的那道冷月光,在白昼来临之前,独守在夜幕的寂寞与坚贞,好像从没有人长久凝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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