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一十七章(2 / 2)枯城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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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红嗔道:“你懂什么,卖书能卖几个钱,真当全世界的人都是大学者啊。现在上海最缺的就是日用品。哪怕是香皂和纸,也能大赚一笔。黑市都要闹上天了,你还在这儿当菩萨呢。”

她用力翻过一页纸,意犹未尽地说:“长繁长盛得了那磨人的病,指不定今年过冬时又犯了?再说现在买米买布,喝口水都要看人脸色,当菩萨也得有人肯给我们上供啊。明年入秋,他们也该找个像样的学校了。我还想让他们分到个好教师的班上去,没钱怎么使?”

张宝祥道:“好好好,我什么都不懂。我是想你从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什么念不念书的,要是有福气念得好是交运,念不好也是命,咱们家不指望能出个大学生。”

“凭什么别人有那福气,咱们就不能有,你真是个软脚蟹。”锁红瞪了他一眼,絮絮道:“能出什么事?我和隔壁江家一道去。他也不是第一遭,轻车熟路得很,不用你瞎担心。”

张宝祥还想再说什么,见锁红已收好纸笔进屋盘货,只好作罢。

因幸免于战争,香港已暂代上海成为新一任首席锦绣烟花地,虽也受到少许波动,如同一座经阵雨冲刷的青灰色城堡,但至少能有一丝生机:譬如墙角还是有许多牛筋草,在短暂的雷止雨静时悄然蓬勃成茵,或许在花园的角落,仍有一枝红艳凝露的玫瑰,夺走了阴天全部的色彩。

连日忽起忽停的暴雨,街上并没有什么行人,连卖烟和卖花的小贩也不见了身影。倒是多起了怀抱一大捆伞的男人,在屋檐下走来走去。尖沙咀的欧式高楼中,百步之内都听不见还价的声音。人若是失去了购物的欲望,好像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欲望。所有的店家唯有文具店的老板慢悠悠,靠在藤摇椅上翻着书,听着不远处几家服装店老板娘的八卦,当成了伴奏乐。与他一般惬意的还有店中的唯一客人。他好像是来挑钢笔的,在木架子前摸了许久,并不赶时间,但是仍是没有选好合适的。

店家开口道:“若是要送人,玻璃柜台里的几支很拿得出手,都是真德国进口的。”

年轻男人嘲弄道:“还有假德国进口的吗?”

“有的,沿江往北去不远。假英国,假德国,假法国。广州佬从香港买批货去,过几个月就有百倍千倍运回来了,从他们那里进货要便宜得多。”老板见他真的凑到玻璃柜台上去,许久没人聊天,也搭上了腔。

他悠悠一叹,胡子遮住了嘴,灰白须往上一扯,应当是笑了:“一打起仗来,很多生意反而好做了。”

这句话一出来,男人紧皱的脸也绷不住,笑了下,但没出声,戳了戳玉白色的那支。店家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柜子,给他取出来后道:“这支好看,质量也没话说,我看您就别挑了,反正要送的人也不会真用的,送礼足够体面了。”

男人怔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又暗下来,顷刻间瓢泼大雨又轰鸣而至。店家把钢笔递给他。他挤出笑,“多少钱?”

“二百二十块。”

“替我包起来。”他没接那支笔,伸手去拿钱包,不知是感慨还是在调侃,因为他的语气随骤雨一同沉下去:“因为打仗,心意会不会随着物价一同飞涨?”

谢诚至实在是待不下去,才找了个借口出门。他们的据点是在一个小公寓。说是公寓,却像是个地下室,设施也很糟糕,加上香港夏日闷热潮湿的气候,坐在里面每一秒都如同在熬刑。旁边又时刻待着一个不说话干会瞪眼的板寸头小矮子。谢诚至始终无法把他当成是“同僚”。小矮子是真的不会说话,仅有“嗯”或“不”一类的短音节。

谢诚至戏弄过他:“你是不是结巴?”

他连脸都没有侧过去,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又继续盯着对面那栋房子。几时几分谁进去或是出来了,待了多久,车的颜色和车牌……他都记下来了,认真地像是学生在做随堂笔记。

谢诚至认为这有些荒谬,反复只有那几个人。正常人多观察几次,都能记下来。不过唯有他在记录时,谢诚至才会安静地在一边看。他在写字时,总是蹙着眉,表情格外认真。

直到小矮子搁下笔,他才问:“你上过学?字写得很像样。”

他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眼睛像是铁钩勾在了对面的门口。谢诚至开始怀疑他是老吴一手带出来的,也开始坚信老吴只是为了把自己支开,随意塞了个无趣的任务给他。

直到八月中旬,当连月骤起骤止的暴雨终于把整座城市都弄得黏糊起来。小矮子搁下笔:“你先挑一个。”

本子上记录的是出入次数最多的人员名单,按官职与实力大小排列后,做出两个很稳妥的答案。

“只能做一次。枪一响,其它鸟就会飞了。”

谢诚至把本子推还给他,反问道:“是你选出来的?”

他不回答了,也不推搡,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打了叉,将本子翻到最后,撕下一页扔给他,上面有余下那人的一些资料,譬如常出入的会所和时间,以及性格嗜好,包括家庭住址与车辆信息。谢诚至不由哂笑一声,还真是一丝不苟的学生笔记。

“你这是让我去和他相亲么?”

他不说话。谢诚至看着那张纸,说笑道:“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是好人怎么办?”

小矮子默然片刻道:“到处都是好人。”

他撬开一块木地板,把本子放到底下,说:“如果我没回来,你把它拿走吧。”

“你竟然相信我?”

“必须相信死前,见的最后一个勉强能相信的人。”他停顿了两下,合上了木板,拿起包出去了,在走到门边低声道:“两年前,家里人死光了,没钱再上学。”他或许真是个结巴,一说稍长的句子就要断一下,语调跟外面的阴雨很协调。

“多谢你给我带午饭。”

谢诚至愣了一下,那完全是举手之劳,根本就没有过脑子就顺路带了。他往后看,天已经暗透。别墅只剩下了轮廓,几片茂密的枝叶阴影挡住了大半的视野,门口没有亮灯。阴影和阴影之间是可以重合的。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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