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暚看着他愣了片刻,忽然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第一次见她如此畅快的笑容。那欣悦似乎是早就来了的。她用刚才受伤的指尖抹了下眼角,发着颤音说笑道:“怪人是不会怕独居的,何况还有那只猫陪我。它时常也会叫两声。”
他停在门板后边,仍没有伸手去掀棉布帘子,而是道:“如果到了夜晚,你又怕了。你可以打我电话,我随时能来,就像你可以随时赶我走一样。多晚也没事,如果大雪封了路,你不用开门,也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来的。”
她轻笑道:“你的仆人可不会答应,他们会把入侵的野猫给驱赶出去,更不可能允许它乘在主人亲驾的车撵上。”
“明天我会把他们给辞了的。”他说的很冷静,像是早就预备妥当,现在无非是顺理成章地说出口。似乎即使她没有答应,他也会照做。
“没有佣人伺候的将军,那成了什么?”
“也许就是无人喂养的野猫,仅有一身骇人的虚表。”
他乐得轻松,愉快地自嘲道:“在他们眼中,我既然能靠家族一步登天,却还总是别扭,在金笼子的庇护下成了十足的废物。不过我确实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称呼我将军。”
他说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若暚低下头,耳边萦绕起相伴十数年的小姐,一声声,无赖地黏附上名不副实的生命。若暚的目光正好碰上他捏紧的拳。良太握着东西,捏得太紧,关节已经发白。若暚已经猜到是什么,慢慢走到他面前,同样捏成拳,在他的心口不偏不倚,轻轻击了一下。
良太的心跳快了几拍,手指无法控制地放松。于是若暚轻易地拿到了他手中的钥匙。两人的呼吸声隔了一尺,此起彼伏,完整地交叠在一处。
“你要记住了,是你要来的。倘若你真的来了,我该拿什么给你做谢礼?”
良太的眉眼与薄薄的唇弯成三道温柔的弧度,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地笑了,龇牙道:“我希望,下次能多吃一碗饭。”
“或许你会白跑一趟。你知道吗?无论是哪一边的阵营,都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会用石头先砸碎安身立命之处,然后下一刻要砸的就是我们的脸。”
她并不担心,只是想凑在他耳畔低语一次,意图尝试贴近的感觉。
他没有知难而退,也没有说些类似“有我在,你不用怕”的酸话,只是笑着说“你别看我这样,真要打架也是挺厉害的。”
“那我做什么?”
“你躲在柜台里尖叫吧,就当是给我呐喊助威。我听见你的惧怕和悲恸,可能真的会发狂,从而变得更凶猛。”
他只是说笑,将她的影子与自己的重合,好像那片幽暗的土地会生长出缱绻纠缠的枝条。门外的风饕雪虐倒是折断了许多干枯的树枝。但彼此都认为,它们来年又会在盎然绿意中复活,仿佛失去的灵魂只是随北风离开,度过一场富有诗意而孤僻的旅途。
钥匙是景行在针线包中找到的。景行趴在窗子上凝视黏稠浓厚的乌云许久,没有半点星辰,明日很有可能会下大雪。直到起了北风,将他的耳朵冻得发僵。
景行拽拉了几下失去知觉的耳廓,顿感无趣,将台上的几枝茶花收进屋,合上了窗户。景行洗完澡,在洗衣服时,不慎扯下衬衫的纽扣,发现其余几枚也摇摇欲坠,于是去找针线缝补。他跟高师傅相依为命几年,家里没有女人,基本的缝补工作都会。他看见桌上有一个针线包。
那是近几年堪称与她形影不离的物件。除了针线外,不少重要的东西她也常会放在里面。若不是景行提起让她停手,她也不会无意间把它遗落在这里。外面呼啸的北风声让景行想起正是去年的今天,他将她带出锦绣阔宇。转眼已经一年过去,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心神凝滞,恍惚间打开,先入眼的是一串钥匙。
最大的一把柄上的狮子图案让他陡然一惊。他拿起细看,立刻跑进卧室,从抽屉底下翻出一把对照。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穿上衣服出了门。
走到半路,果然下起雪。走到位于海格路的别墅,他的发梢已经湿透。他并不冷,拿出钥匙打开一重重的门。先是院子的雕花镂空铁门,再是红木屋门。灯已经全坏了,他隐约能看见路,很快就走穿了屋子。
他停驻在通向后院的红门边,视线才稍微清晰了些。很快,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哭声。恐惧悚然弥漫,景行又听见碰撞声。
直到他发现声音来自地下。一块木板上了锁,那是地窖的入口。他已经想离开,但是当他用那串钥匙的最后一把捅入锁芯,完好地吻合时,他的惧怕已消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份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的感受。他唯一能说清的是,他在撬开的那一瞬间,竟然想要落泪,却与悲伤无关。
地窖中有灯光。他越往下走,那哭声就更明显了。他在角落的铁栅栏后看见了跪坐在地上的信之介,震惊之余立刻走过去。但是景行尚未来得及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将他从铁牢中救出来,信之介就在哭泣中尖叫一声,惊惶道:“大哥哥!”
景行回过身,谢诚至已经慢慢走近。他的步子像猫一样,没有半点声响,全身上下穿着清一色的黑,愈发像一只漆黑的野猫,唯独眼睛没有野性的凶狠戾气,反而是含了一点苦涩的笑意。
“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对你动手。但是我也知道,你一定是要把他带出去的。”谢诚至上前,骤然抬手擒拿住他的胳膊,往背后一扭,锁住他的肩膀。不过一瞬间,景行被他钳制住身体,扣在一旁的木箱子上。他挣扎了几下,但无济于事。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不能保护自己。”谢诚至凑到他的耳边,冷笑道:“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也打断了你的两条腿,你也许才会在恨我的同时,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
谢诚至并没有受伤,但额间已布满了汗珠。每当雨雪天气,他的双腿犹如插进好几把刀刺。潮湿的寒气径直穿透他的骨髓,蛀咬血肉直到成为一个个空洞。他像个外表完整,里面千疮百孔的纸人,但是听见响动,还是敏锐地起身下楼。多年练就,那已经成为他的条件反射。他将景行扭扯进牢笼中,不再多问什么,即刻上了锁,眼神如日食般,一点点暗下去。
谢诚至转身离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巨响。景行用力一拳砸在铁栏杆上,面色却很冷漠,随即是沉闷的回响,在寂静中沉淀下去。他漠然发问:“你和她,想要做什么?”
其实景行并没有意图阻止的念头,连干涉的想法都未曾有过,仅仅是想要知道,所以他的情绪明确地冷静。谢诚至没有回答,一径走上去,顺手掐灭那盏唯一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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