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想进来的人不用钥匙。你明明看得懂很多事。”良太低首敛目,把信之介往餐桌的方向推了推。他并没有移动,扯起唇角强笑道“你和她去吧,我……已经没有让人再闯入一次的意义了。而且,我想吃饭了。”
他用的是,说罢转向若暚笑了下,仿佛领会了她。那不是十二岁的孩子所能拥有的表情,却真实地停驻在他的脸上。他把橘子往良太手中一放,浅笑道:“你带着路上吃吧,很甜的。我喜欢,你要是在路上看见了,再给我买一点回来。”
信之介往佛龛前点了三炷香,摇了声铃铛,跪下闭目祈祷,而后走到餐桌边拿起了筷子。良太握住橘子,看着他一气呵成的举动,凝滞片刻后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你等我回来,我烤红薯给你吃,比橘子还要甜。”
他含了一大口饭,全都鼓在口中,狼吞虎咽下去,说:“那我待会儿把后院的枯叶都给扫成堆。”
待关门声响起,声音比开门时要沉重一点,光线也逐渐褪去。两滴水倏然掉落在饱满的饭丘上。信之介搁下筷子,飞快地往窗边跑去,边跑边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擦拭。他用力扯开了窗帘,令阳光一泄而入。腕间的一串佛珠,犹如他的瞳孔,在日色中发出寂寞的光泽。
她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一路往城北的郊区走。穿布袄子的男人不乐意,连连摇头,只说太远了。他掸去了裤脚上的泥,把腰带束得更紧了些,嘴唇冻破了皮,泛起病态的青白色。虽然表态不接这单生意,可是也没有掉头走的意思。若暚道:“我们给你五块钱。”
老马两声嘶鸣,舍命往前跑去,带起车辘吱呀转动,溅起三尺来高的尘土,又是一曲新词。唱什么呢?欢歌或是离歌,都不会阻碍车辙的延伸。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不外如是。直到车马停在一堵破损的旧城墙前,车夫再也不愿意前行,向后吆喝了一声“不能再往前了,你们要下车就赶紧请吧。”
若暚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到了。”
良太先下的车,他转身伸出手搭在半空中,似是理所应当的举动。若暚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腕,从车上轻慢而下。
她踩到地面时,手并未放开,而是向前一握,反扣住他的手心,面上漾开仿佛安慰的平静笑意。“你在这儿多等一会儿,再接我们回去,我给你十块钱。反正你一路上也未必能顺到客。”
她向车夫叮嘱完,就保持携手的姿势,往城墙上走去。荒野铺满了干黄的茅草,发了疯似的生长,像幽灵一样伸出手爪随风痉挛,随时就会往脸上抽打一鞭,然后发出类似哀嚎的呼啸起伏声。
良太讶异于她亲密的举动,并没有挣脱,往前走了两步,为她拨开扰人的野草。他不时往后看去,提醒她当心脚下破碎的台阶与坑洼。她始终微抬起唇角,衔住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在他的牵引下往前走。
“你好像从不怎么开心,很少见你笑过。”
“在以前,至少认识你之前,经常开心未必是好事。”若暚道“你一路上都没有问我为什么带你来,却还是愿意跟我同行。”
“今天你一直在笑。”他的嗓音被北风吹哑了,沉淀在荒草中,似是答案,也似是又一轮发问。
若暚道“因为我在想你的烤红薯。我担心一个连土豆皮都不会剥的人,烤出的红薯是什么味道。”
“那是两码事。”他沉声回答,终于最后一步踏上高处。
“也可能是一码事。”她随即就跟上,手握得更紧,与他一同竖立在摇摇欲坠的孤岛界线。凋零的城墙,里面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荒野,而向外远眺是峰峦叠嶂的人山人海。他们有人的一切特征,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几场大雪,蒙上最后一片安息布。断骨腐肉仍从无数的缝隙里钻出来。
他僵立在杳然荒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到表情逐渐冷却。万物最终都会走向苍茫而平静的终点。远方升起几道浓烟,他问:“那是在做什么?”
“每年冬天农人都要烧干稻草,灰烬能给田地增肥。”
良太坐下了,牵住她的手,坐在野草断壁上。四周阒然无声,烟柱升到高空,破碎成断章。他却望那段烟尘,低声笑道:“记得小时候冬日父亲经常罚我在后院的仓库里思过,不准我吃饭。但姐姐每次都会收集落叶,烤了滚烫的红薯,悄悄从窗户中塞给我。”
“许多人都感受不到那样的温度。因为世界,很多时候都太不亲切了。”她用指尖抚过从砖缝中挤出的蕨草。每一簇叶面恍若青鸟的羽毛,同样的轮廓与柔软,隐含在内的是十余年不曾转移,却永远无人发觉的坚贞。
她将目光移向四面八方冉冉的焚烟,“无论如何,他们也要生长。哪怕哀鸿遍野,也无法阻挡所有人对新一岁盛春的憧憬。”她哂笑道:“谁让他们对世界是否亲切这事早就不感兴趣了。”
他没有转过去看她,视线一直没挪开眼前那畔风景。“你也是吗?”
她同样没有侧脸,目光与他平行,更为平静淡泊。那眼底似乎仅是一片冰泊,偶有白鹭掠过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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