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估了这个孩子的倔性。哪怕疼得厉害,哭到沙哑,景行最后也没有说那句话,反而换来将近一月的冷漠。到底还是他先认输求和。
他想起身,双腿却因水肿连正常站立都有些困难。景行执意把他按回去,说:“你还是躺着吧,我来做就是。”
几番推攘,高师傅还是败下阵来。景行给他垫高了枕头,让他能靠在炕上,咕哝道:“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胡说八道,我都两年没沾了。”他指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得意地笑了,说话略带着沉重的呼吸,“你闻闻看,这屋子很久没有酒气了。”
景行烧了水,搁在炭炉上。他盯着等它烧开,沉声说:“一会儿,我先去给你找个大夫。”
“嗐,大过年的找什么大夫,多晦气。等水烧开,把药炉子拿出来,之前的药煎一副喝了就是。记得拿外头去煎,别弄得一屋子药味。省得你闻了吃不下饭。”
景行不语,想到前尘往事。他有时晚上疼得厉害,景行也学着他的样子给他按摩。他就会嘲笑:“傻子,这又不是胃寒,按按就管用的。”但始终他也没让自己把手放开。
景行洗了豆角也拿过来剥,没有说话。许久沉默后水终于烧开。他恍惚间伸手去拿,忘了拿块布垫着,把铜壶柄烫了手。水壶打翻在炙热的红黑炭火间,像一阵甘霖,却降落在阿鼻地狱的熔炉岩浆上。刺啦一声悠长的哀鸣,冒出滚滚轻烟。两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面目已经疼得扭曲,看见景行往屋外走,喊道:“你去哪里?”
“去找大夫。”
“回来,不准去。”
“我可不想伺候你,都伺候别人一整年了,我累了。还是找个大夫来瞧瞧省事。”他把眼睛抬得老高,似乎那阵甘霖降落时,有那么一星半点沾湿他的眼帘。他拿过布包,就要推门离去。
“韩景行!”
他第一次这么喊他,终于勒令住即将远去的步伐。“你回来吧。”他似是叹气,又似是央求,最后伸出手于半空中,掌心朝下,四指内拢做招手状,喘息道:“你来,给我按按。过会儿就不疼了。”
他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依言回首,坐在他床边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替他揉按。景行说:“你真贪财,小病花不了多少钱的,熬成大病那才不得了。到时候真要砸锅卖铁了。”
他只是笑笑:“有些病不能花钱的。我告诉过你,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心思也不要永远放在一处。我这么爱钱,才不会把钱丢进水沟里。”
景行咬牙道:“我有钱的。花不了你的钱。”
他只是哂笑不语,默然凝视他。景行盘算着家当,他们的工钱都放在一处。上个月他投钱时还清点过,应该能维持一段时间。他刚要起来去床底拿竹藤箱,就被高师傅拉住手。
“不行的,你别闹了。”他还是那样看着景行,忽然放温柔了语气,笑道:“过完年,你都十六了,怎么还不懂事。今年九月,五年的契约就满了。”他低下头,低语说:“那钱是给你读书用的,动不得。”
“我早就说了,我不爱读书。”
“不管你爱不爱,你都要去念的。你的命,不能跟我一样。你——是该去读书的,不然一辈子做人下人。”
他把手一翻覆盖上来,布满了沟壑,枯黄皮肉像是荒芜的戈壁。他仿佛一生都在荒漠里耕耘,栽出了一株隶属他的萱草。
那个新年,几乎所有人都彻夜未眠。刚过十二点,成串的七彩烟花冲上黑夜搭起的巨大幕布。鞭炮爆竹同一时刻点燃,响彻云霄,上穷碧落下黄泉,似乎在震示满天神佛,无间恶鬼。他们才是真正的三界主宰,善与恶,生与死,幻与灭,都在弹指一瞬间。他们生就一双般若妙目,可以看尽三千落花,万遭摆渡;亦有一颗浊心,可以任意翻云覆雨,在一方拳头大小的世界里,历数贪嗔痴,誊写真理的原形。
他在那一夜,对被幽暗黑云遮挡的天枢星祈愿,让众生解脱苦厄,或是让他一人遗忘岁月涤荡后的斑驳残痕。他是个书外人,学《拜月亭记》,却寻不到一轮冰月,以祈祷换取心中片刻安宁。他在寻找天枢星,只是一目远眺,只有拱形的夜色,像一座巨大的铜钟罩在人间上空,屏蔽了光线和声音。但他还是在祈祷,直到她的语笑声忽然出现在耳畔。
“你真呆,还学戏文里做这种事。我都知道是假的呀。”那声音遥远得很,却又很真实。他惧怕黑暗,在夜幕下疯狂地寻求天枢星的光芒,却跌倒在悄然寂静的暗夜中。
“景行,我陪你一起祈祷吧。”
她最后一句话,如是说,犹如一声虔诚的佛偈。然后黑暗的某一个角落里,有略微的白光亮起。东方既白,他记起她的名字。若昕,是在一日光阴熄灭的时辰里,他最想要看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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