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一章(2 / 2)枯城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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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夜晚没有玉树幽花,也没有芦苇萤火。只有无休无止的虫鸣在吟唱葬歌,超度接天连地的杂草下尸横遍野。上空不知是否挤满了灵魂,正排队走过渡桥,只有双足机械地摆动,目空一切,面无表情。不论完美的,残缺的,幸福的还是不幸的,都完成了一个圆满。他们已无痴念,只往前走去,至于前方如何,自然无人知晓。渡口人满为患,阴阳两重门一并洞开。天地同呈黑色,难以辨别哪处是九重天,哪处是阿鼻狱。

少年背起他的父亲,在小屋四周走了一圈又一圈,和两处茫茫的归人一样不知疲倦,麻木地往前走去。直到大门即将关闭,未能及时归位的魂魄像灯火一样散作烟尘。破晓将至,一丛新生的滔天火炬提早照亮了这片广袤的大地。

景行依言将他的遗灰埋在院子中。那两个月,他并没有在耕耘好的土地上播种扦插,也没有去找学校,每日只是坐在窗下捧书看,但看不了一多会儿就会走很久的神,然后清醒过来又漫无边际地四处乱走。

到了夜间,他躺在偌大的炕上也很难入睡,总是翻好几个身,到夜半时分,才会伴着蛩啼迷糊闭上眼。转眼就到八月了,中秋节将至,他想应该去寻个学堂,好好地念书去。晨起打水洗脸,在倒影中看见这不人不鬼的样子,他也有些嫌恶。于是他咬牙试图忘记全部的事,生父的撒手人寰,生母的决然抛弃,养父的默然宠溺,还有她,天真明媚的笑颜,都彻底忘记才好。他烧了一大桶热水,洗了许久,直到十指都酥软,才认为完全将自己收拾干净。不过洗脸时发现长出了一些胡茬。那是头一遭刮胡子,家里倒是有高师傅留下的刀片,他不敢自己动手。伸手发现头发也有些长了,索性跑到了镇上,找了个理发铺刮了干净。

理发铺的年轻师傅和往年不太一样,不再憨实无声地替人理个清爽,而是换了一种讨好的语调,听上去有些刺耳。“小哥长得可真俊俏呢,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清秀的,一定是个大学生。我给您理一个最时髦的发式,上海的学生都这样呢。管保在学校里,喜欢你的女同学多到排队。”

他默然,任由老板摆弄,在深宅中做了五年下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时髦的发式。看见头发一层层地掉落下来,他忽然感受到无比的畅快。正逢卖糖果的小哥走过去,吆喝个不停:“麦芽糖咯,废铜烂铁,杂志报纸,都可以换咯。”他似乎很快活,吆喝声跟唱陕北民歌似的,嗓音一点也没有哑下来,推着车不时敲打洋瓷碗。听着这声响,他心情也好转起来。街巷上所有的声音,吆喝声,鸡鸭的叫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推车辘辘声,小摊贩爆炒辣子的声音,都那样令人愉快。除了大兵踏过的整齐步伐,让他觉得头疼。

过了约莫一刻钟,总算是理好了,胡子也刮得干净。老板拿出镜子,对着景行前后左右地照,得意道:“怎么样,很俊吧。这城里也就在我这里有这么时髦的发型。客人我跟你说吧,我大儿子在上海念大学。他常常会给我寄照片,同学的,领导的,达官贵人的都有,我掌握的是全国最前沿的……”

他仔细看看。那镜子里是不同于常人的板寸,还有许多缕额发斜浮在额上。他的发际线略低,不能拥有常言所谓的天庭饱满,人总是说发际线高的人福气好。他在心里无奈地干笑了一声,没有听老板的奉承,只是觉得自己长得尚且能看,还不算丑。

他买了几个包子当午饭,下午则在各处打听,不过始终碰壁。但凡是正经学校,看他中途来念书,没有小学中学的铺垫,都不愿意要他。他再三打听后得到了最终结果后倒也不是很灰心,最后寻到一个夜校,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学校,好在课程跟初等中学相同,也能学点东西。加之国家现在很重教育。中学,师范都是免费就读。他打算学两年基础,再去参加师范的入学考试。日后若能当个文学课教师,既能终生服务于感兴趣的科目,也能实现父亲的遗愿。

他问清相关程序后就回了家,草草吃了晚餐,就开始收拾书并清点积蓄。报夜校的还有一个好处在于白天也可以种花养活自己,总不能因为念书坐吃山空。他多日的阴霾总算驱除了大半,晚上洗漱后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马上就要开始全新的生活。他侧身对窗欢声说:“爹,我马上就要去上学了。虽然不是什么好学校。不过你放心。”

他像个幼稚单纯的孩子,从怀中取出一枚染有青果香气的荷包对着透过窗户纸的月光看了许久,唇际清扬,安然入梦睡去。

不知道几时,一阵哄闹的声响略过。凌乱响亮的步子,皮靴子踩在砂石地的摩擦声。还是浓稠的夜色。他被扰梦,不满地耷拉脸色,从被子中钻出脑袋迷迷糊糊地揉眼,很习惯就翻了个身继续睡。又是处决犯人,最近闹得厉害。不少嫌疑犯和谋逆分子都被逮捕,大部分都选择在夜间无声无息地处决。但随即是一声女人的尖叫,把景行彻底惊醒。

他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外头还在不停地惨叫嚷嚷。

“别碰我,你这双脏手,拿开!”

女囚犯极其高傲的措辞轻易地激怒了押解军。她被蛮力折断了胳膊后一路拖到远处的荒草中。他惊得伏在窗户纸上,久久不能平息波动的内心。那仿佛是若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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