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忍下了不断上涌的绝望,咬牙道:“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您,您放心。”
她听了这话,起初怅惘,但一瞬间就化作悲恸感激,又开始摆动头颅,在做磕头的动作,只是没了双手,这行为滑稽又可悲。她抖抖满是污秽血液的手腕,甩下两个紫玉手镯在血泊中,失声恸哭地恳求道:“去救她,多谢你。这个——必要时——可以帮上你。快去,别管这里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犹豫了一瞬,颔首应答。刚起身时,又听见她虚弱的声音,“景行,对——对不起。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是喜欢——”
他摆首苦笑道:“太太,不必说了。正如您上次看戏时说的,为人父母,没有人会愿意让子女去受苦。”
他换了同样感恩的清澈眼眸,对孟氏笑道:“所以我也很感激您。是您在我失去母亲许久后,露出那种笑容,抚摸我的额发。”
她有些意外,闭上眼睛又流出两行清泪,惨烈地笑:“那你能不能为了这,再替我做件事。”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刀,央求道:“我知道——这很为难你,但是我真的好疼。”
其实那不是一件难事。他素来对血肉模糊的事有一种抗拒,但此时他拼了命地不敢犹豫,对准了地方后咬牙捅了进去。他听见了孟氏,最后一声微弱而诚恳的道谢。
他飞快地跑出正厅,但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一个下人都没有了,一点捕捉蛛丝马迹的机会也没有。他第一次高声呼喊她的名字,毫无保留,毫不顾忌。但庭院深深,回音荡漾而至,始终没有一人回应。他喊了数十声,嗓子撕裂了一样干疼,最终只能放弃。景行发了疯似的又往大门跑去,他抱最后一丝希望,或许街坊会看见,听见,从而知晓一二,不然他只能走投无路。
“哎哟,哪个瞎了眼的,敢撞老子。”蒋千伶揉揉额头,看见从门内急冲出的景行也一样摔倒在地,很惊喜地上前把他扶起,笑道:“兄弟,你怎么回来了?”
景行跑了几个时辰,又送完孟氏最后一程,早就身心俱疲,累得头晕眼花,被这样一撞,只觉得一片眼黑。
待他清醒过来,已经躺在陌生的锦绣罗床上。光滑的丝绸压在身上,滑腻地像人血一般。他做了个噩梦,倒在血泊里,除了无边无际的猩红,别无他物。醒来后一把揭开被子跳下床。他气喘不止,已分不清是幻是真。
不过蒋千伶听到动静,很快就走了进来。他龇牙笑道:“真够巧的,我本想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后事要处理,就遇见了你。”
他放下托盘,里面居然是一盏燕窝和金丝乳糕。景行诧异地抬头,这才反应过来蒋千伶穿了一身簇新的马褂,指上也套了两枚玉扳指,与昔日大为不同。蒋千伶对他倒是很客气,笑道:“你是不是也听到了风声了,可惜来晚了一步。昨天晚上就被抄了。外头来的兵倒也罢了,连自家的一帮子人都连抢带偷地跑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夜的情景,似是在转述一出精彩的戏剧。而景行很不幸地错过了直视。“你该早点来的,不然你肯定清楚那几个娘们的首饰都放哪,也可以比别人动作快些。”
景行还是对他说话感到厌恶,没有接他好意带来的吃食,只是问:“人都去了哪里?”
“哦,你说那群主子是吧。”他扬起嫌恶又痛快的笑意,仿佛报了十年仇,撇嘴道:“谢欲那怂货,一出事抱着儿子就跑了,大老婆小老婆女儿都不管了。不过还没跑到后院呢,就被抄家的人逮住。他还想跑,被打断了腿,连儿子一并踹进湖里去了。他又被捞上来,估计已经被送到矿山去劳改了。”
他似是想到些什么,又道:“他那老婆可比他有种多了,我是真的服。连军爷的脸也敢打。不过是看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给她条活路。她倒是不识抬举,一巴掌就上去了,然后你猜怎么着。她一双手都被砍了,这样也不肯求饶呢。”
景行压下胸口闷胀的不快,又问:“那你怎么没事?”
他得意一笑,说:“林副都督说了,我们是被奴役的无辜群众,一样被他们迫害。只是我们思想态度正确,肯听从他们的指挥,我们还是好人民。我是带头醒悟,跟随领导的人。”他举手投足间已很有一副当家做主的气派,眼睛里闪耀着某种做作的光泽,瘦削的脑袋套在锦绣长服间总是不搭调。“你看林固贞那死老婆子,就是奴性太重。这种关头还要护她的主人,妨碍公务,真是封建余孽。”
他又提及一件事,笑道:“对了,你是真的来迟了。没看到一场好戏。林福泉那个贱种,是怎么求我的。他吃了一海碗的烂泥,居然都不皱眉。我呢,也不是个狭隘人,看他那么诚心认错,就放他一马了。还有几个年轻女人,对了,有你伺候的那个三小姐。本来你早些来,我还可以把她送给你的,让她们也过过被奴役的日子。可惜我不知道你要来,就卖给牙子了。这不一大清早的就被牛车带走,卖到北平去。我刚做完买卖回头就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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