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枪的是巡逻的大兵。他们踏步迈过狼藉,走到马夫面前,颐指气使地拎起他,举到面前骂道:“你严重扰乱街道秩序,差点祸害出人命。我们要逮捕你,还有你的马。”
他吓得脸色胀紫,双腿不住地打哆嗦,陷入最大的恐慌,犹自挣扎道:“你们不可以,我妈还等着我卖了马,拿钱回去哩。她要治病的!”
巡警讥讽道:“你妈是不是今年八十高寿了,你下面还有三岁小儿要养活?也不说点新鲜的来听听。”
“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查!”他奋力挣脱,像头脱缰野马般撒起泼来,怒气早已上升了至高点。但他的腘窝很快遭受巡警棍一记猛捶,他跪倒在地,眼泪不知怎的,倏然间就逼了出来,掉在他黄土坡般干瘪枯黄的面孔上,如同掉了一场久违的雨,但是那水涌来了,却没有用处,只是破坏了最后的轮廓。
他像被抽干了魂灵,面无表情地被拖走。其余的马见了中枪倒地的尸体,也安静下来。几匹聚拢在一处,任凭巡警把它们牵离。
若昕把景行扶起,她望了一眼像奴隶一样被牵走的马群,低声道:“这里没有医馆,我们去找找。你先忍着点。”
他确实疼得厉害,胳膊应是折了。身上有多处严重磨破,正冒着火。两条腿怕也被踢伤了,走路一瘸一拐。他原本还是坚持自己走,却发现搀扶自己的她的手腕握得格外紧,她的面色格外难看。
那个小孩跑上来拉住若昕的裙摆,忙道:“姐姐,我知道哪里有大夫,你跟我来。”他顾不得收拾撒了遍地的火柴盒,只抓起几个较为昂贵的打火机塞进兜里,就忙在前头带路,很快就到了一家医馆前。他带完路就急着要跑回去,对若昕道:“大姐姐,今天谢谢你。我得快点回去把火柴捡起来,不然就被别人捡去了。”
大夫给他做了检查,果然右手尺骨骨折,幸而双腿只是扭伤,不算大碍。他立即准备给景行接骨。中途他咬紧牙根,疼得差点晕过去。若昕取出帕子给他擦拭渗出的汗珠。那股熟悉的青果香气,让他稍微好过了些。
好不容易接完骨,打好石膏,又开了几贴膏药和治扭伤的药粉。他躺在医馆的担架床上,听大夫跟若昕嘱咐一些注意事项。他交代道:“你先生这两日,不能再多走路了。腿上伤得不深,但也不是小事,万一再劳累过度,就怕留了病根,日子一久可能就真瘸了。你给他炖些筒骨汤,最好订个牛奶,早晚喝一点。晚上把我开的药粉拿滚水兑了,用毛巾泡着给他敷在腿上。”
他脸发烫及耳,不知该怎么解释。若昕说:“我知道了,他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从来不管自己的。这下终于要别人伺候他了。”她转过来朝景行无奈地笑了,似是在叹息他的老实蠢笨。
景行略躺了一会儿后勉强能下地,由若昕搀扶到路口。她叫了两辆黄包车,先扶着景行上了一辆,不停地嘱咐:“走平坦的路,绕远点也没关系。他一身伤,禁不起颠。哦,你可拉仔细些,别抖一路。我多给你钱。”
车夫嗐了一声,笑道:“太太,我拉车都八九年了,包您满意。要是让您的先生颠了根头发,我让您把我的皮都给扒了,您看成不?”
他抬起车把,往上一推,腿脚就轻快地向前飞起,还哼着口哨。一路上两辆车有一定的距离。那车夫就和景行开始说笑。“您太太可真的关心您,我家那口子也这样,啰嗦得要死。但过日子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我啊一时半会儿听不到她啰里吧嗦的声音,就想得很。”
景行尴尬地应和了两声,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过车夫并不计较他的木讷寡言,跑得久了,他拿脖子上的毛巾一抹脸,笑道:“欸,这么快到景山了。”
景行转首望去,左手边有几座小小山丘,虽是冬日,但依旧是翠林掩亭,曲径通幽。藰莅飒飒,仿佛有金石箫竹之声。车夫笑道:“我家那口子就在里头做清洁呢。她成天跟我夸她上班的地方有多漂亮。那些亭子栏杆啊,都是她擦的。几个员工里,其他人都马虎应付,就她擦得最干净,还被表扬了呢。唉,就是我得赶紧多挣点嚼谷,总没个时间真的去那里头逛逛,每次路过这里,就是看不见她,里头树太多了哩。等攒够了钱,她生完孩子,我就能带她,还有孩子,一起去景山,然后去北海公园,好好地玩一天,痛痛快快地把挣来的钱花个精光。她想吃炒肝,还是想吃烤鸭,稻香村的枣花酥。我都给她买,总不能挣了钱揣兜里一辈子吧。挣钱不就是为了花钱吗,就像讨老婆不就是为了宠她吗。”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天真无邪地把毛巾往额头一抹,又开始哼起曲子来,仿佛越过山林,能传入他的女人的耳中。他安静地坐在后面倾听,唇际微扬,无声地轻叹。他亦是行人,那座园林和园子里的人离他一样很遥远。
下了车,景行多了他些钱。他也不忸怩推托,只是笑呵呵地收了,道谢后又拉着车儿走了。若昕下了车,抱怨道:“你怎么自己付钱了?”
景行一路过来心情变得很好,笑道:“你不是说我的钱和你的钱没什么区别吗?”
她噗嗤笑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你还是省着点好。以后你还是要读大学的,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她说到此处忽然眼底一闪而过类似阴郁的神情,旋即惊呼道:“呀,忘记给嘉明买糖了。”
景行挪着身子往里头走去,说:“走吧,我那里有梅子糕,待会儿我帮你给他。”
她松口气,笑道:“我去给他就好了,你赶紧回去躺着,这几天不要下地了。学校那里我替你去请假。”
待进了后门,二人离得稍微远些。她两手拎着包不发一言,没有率性而为,不再上前去扶他。景行明白她刚才神情的转变是有何而来,心里虽划过一丝酸涩,但也稍有宽慰。
重逢时她对外界惧怕的神色直扎进他的眼底。他什么都不愿意顾虑,只想同她的影子一样时刻随在身后。她的任性,她的单纯,对他而言原是晨曦初阳,现在和她的绝望一并成了盘旋不去的阴雨,随时会降落在庭院深深处。他时常会在夜半时分重历谢家的每一场梦魇,而所指的对象都成了她。他惊醒后怔忡许久,无法让她独留此处面对山雨欲来。但是他并不知道前路究竟通向哪处。大学仿佛是一个共同期待的遥远目标,倘若侥幸达到,势必分道扬镳。从他决定的那天起,他注定踏上逆旅。他们都变得举步难行。在黄包车上,他也幻想将来有朝一日,会像快活的车夫一样,拥有岁月静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艳羡满城银河千灯,而是茅草低矮,红椒垂壁,一盏油灯就能点亮吾乡屋檐,照清此心安处的轮廓。
到了傍晚边,若昕让下人端了茶点摆在湖边。她穿了鹅黄色旗袍,在乌青色院落的反衬下格外清新动人。春黛正好经过,似是刚从外头回来。她眉眼盈满了喜气,看见她独坐在那里就走上前道:“若昕,大冷天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