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没下火车,就知道一定会是林千钧来接。她心里不大痛快,家里人明明知道她和林千钧很不对付,又偏偏总是要安排他来做一些会面的事。他们从来不会考虑她的感受,那是她更清楚的,只能厌恶地把眼睛瞥向一边,用客套话疏远。林千钧的为人她也明白,就像明白自己是什么性格那样。他果然一上来就做出一个巨大的拥抱,用她家的钱去法国留学念出了博士,回了国自然要卖弄国外学会的那一套。
她提起行李箱挡在前面,佯装微笑地介绍“师兄,这是落霞,我夫家跟过来的。”她在这时候必须要强调她是有夫之妇,且有人跟着做监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带小巧儿回来的缘由,就是为了防家里人问东问西。她也留了一手,为他们的无情,早有准备,以牙还牙。她负责监视王渝谦,而小巧儿就像是在监视她。家里跟去的奴才,不怕没有把柄逼她说真话。一环套一环,他们总是这么费事。
他欢快地说“哦,父亲已经在家里等你。我们有好久没见了。”
车子飞驰而去,天津的叫卖声比北平还要响亮。她拉开了窗户,破天荒地感谢人声鼎沸,可以作为不想搭理他的借口。最大的安静就是喧嚣。
“云妹妹很思乡么?”他已经乡音全无,除了这一声称呼。她犹记得林千钧对红楼梦痴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小时候成日脱口就是“真真是”“劳什子”乃至“金玉花柳”之类的辞藻修饰。当然学的最不伦不类的就是“姐姐妹妹”的称呼。自从留学后,更是偏执地认为这样的叫法很有中国风的味道。她真的难以置信父亲为什么会重用这个登徒子,让他几乎负责了所有的接应工作。
她觉得浑身麻痹,想尽快摆脱他黏腻的言辞,几乎脱口而出:“近乡情更怯,师兄也有很久没回来了吧?有嫂子了么?”
他高声哂道“云妹妹说笑了,我刚毕业回来。父亲给我介绍了一家洋行。我在里头当副理,刚立业,哪有精力考虑成家。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没有理性基础去谈感性不是在耍流氓,就是矫情病犯了,必须自我高潮一番。国家就有很多人犯这种毛病的。”
他高调地强调着事业心,故意卖弄他眼中铁打般的稳重。云裳只是尽力应和着,悄悄往椅子那头挪了一下。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还没来得及和一家人叙旧,同林千钧一起立马就被叫到了书房。她在父亲面前很难挤出笑容。年迈的林华也一样没有,沉声道:“山海关没有了,那是京师的屏障。看来他们夺北平也指日可待。怎么,他们一点行动都没有吗?”他迅速地进入主题,从不拖泥带水。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您又不是不明白。”她冷笑道,旋即恭敬地说:“父亲,您更应该明白,我没有这个本事,从一开始就辜负了您。”
“你要是再和我来回复这种话,就永远不要回来。开心地去做你的二姨太,反正看来他也不算亏待你。”林华怒目而视,一拳重敲在案上,“他们可真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莫不是要将北平甚至华北都拱手相让了么?”
他睥睨云裳,长吁一口气,叹道:“有没有辜负,一年两年看不出。许多人几十年都在蛰伏,一鸣惊人不急在一时。你能一次秉要执本,就抵过万千琐碎。”他又问林千钧,“北平那边安排好了吗?”
他得意地露出一缕笑,颔首道:“父亲放心,一切都妥当了。”
云裳抬目冷视他,问:“您是什么意思?”
“你独自在北平势单力薄,而且长居于内,很多事不方便做。千钧是个男人,他方便在外面做事。我让他过去帮你。”
她只是道:“父亲是预备和他做一个了结?”
林华低沉道:“现在国难当头,谁有心思去和他纠缠。你务必盯住他,但凡他有半分亲敌的念头出现,不过是一介文生。你又是他的枕边人,随时都可以解决他。那个位置上绝对不能坐着和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人。”
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同样意味着棋子的穷途末路。父亲和王渝谦一直同党异派,罅隙极深。现在又忽然砸下国难,横亘在他们的私怨之间,竟是一刀斩断了所有的乱麻。
云裳想起他的生母。似乎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拥有极高的效率,即使身临险境。她也没有半分纠结,在公与私之间选择了自尽。但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将送自己上断头台的绳索交给了亲生儿子,以最独断的方式,击碎他在权力与感情的混浊中牵扯出的半生。云裳记得那时南京春雨正密,整座南京城笼罩着青灰色的纱幔。王渝谦独自进了她的房间,片刻后漠然从中走出。他没有撑伞,像幽灵一样前行,径直迈出了家门……
景行走到房里。炉火仍在燃着,上面架着长嘴铜壶,沸腾出热气,旁边没有人在。他取下铜壶,走到隔间看见若昕坐在床上正做刺绣。他行礼后低首问“听说六姨太太病了,不知道好些了没,有没有吃药?”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别那么叫我,景行,你最该明白,我很讨厌别人这样称呼我。”
他当然明白,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和她拥有同样的失落,却必须要照做许多事。
“春云她们呢?”
“我让她们去玩了,大过年的也该好好消遣。而且我不喜欢有人杵在我跟前,我又不是秦始皇,需要立一堆兵马俑在我面前。”
“你现在病了,不能没人照顾的。”
“有呀,有你在就够了。”她笑意轻快地说“我有些渴,刚烧了水。你去看看开了没,给我倒一杯放风口冷着吧。”
他出去倒了水,又找出了药。她也不抱怨,喝完水后惬意一笑“你坐吧,我们说说话也好。”
“不用,我站着就好。”
“现在,我连和你说话也要这样了么?景行,我已经够累了。我想看见咱们都高兴的样子。”她笑容凄楚,云鬓松塌,半片青丝挽在白皙的脖颈下,一旁博山炉中云母片上蒸腾着百和香。这种香料最适宜在冬日燃烧,能氤氲出多种混杂香料的馥郁,制作也极为复杂。她慢慢拾起绣品,柔夷轻抚,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他只好找了把离得较远的椅子坐下。她说“这香好闻吗?”景行颔首。她头也不抬地笑了,说“是我自己按方子配置的。”
她提手轻轻揭开香炉的宝盖,像品茶那般轻磕碗口,让烟雾一爿一爿地升起。“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做这些事。所谓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她看着烟雾轻声吟道“九枝擎烛繁星,百和焚烟抽翠楼。若是百和香能与新城的楼台千灯交相辉映,那才真的合了这词的意境。北平的房舍都太灰暗矮小了。”
景行透过烟雾看见后面有一幅绣成的高山晨曦图。巍峨嶙峋,峰面如神斧劈就,山后因未升初阳形成淡金色光晕,驱散层峦叠嶂中缭绕的雾霭,顿时视野空明。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所在,颊上浮起淡淡的绯红,笑道“那是我刚来这里时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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