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紧拳,沉声道:“在遵守规矩之后,那就是我的私欲了。”
“所以,你是下人而我,是六姨太。”她呆坐在床上,冷笑道:“可这不是我的私欲。”她伸手指了指窗边的座位,道:“昨天晚上,我就在那儿坐了一夜,今天早上等他走了,我才让她们换了床单褥子,但是刚睡了一会儿就惊醒了。我梦见你又走了,带着那盆瑞香,躲开了我。我摔在地上,只能抓到你的背影。”
“这样对你很不好。”景行无奈抛下这句话,转身作揖离去。行至门边,他就要迈出这扇门时,听见她低哑的声音,“我不能走,而你却来了。那就请你暂时停下匆忙的马蹄,借给我火摺点亮一盏油灯,起码能在我的眼中映照一室静寂。”
那是童年时代,她按照戏剧改的戏语,此时有些一语成谶的滋味。她的模样,绝望到无以复加,在锦绣屋舍,仿佛跌下了十八重地狱。而那床,成了载她入墓的华丽香车,逐步蚕食她所余不多的温存。
她起身,披上外衣后坐在镜台前,拿起眉笔描绘,每一缕都很仔细,像是个绘瓶师在刚出炉的白瓷上描绘天青烟雨。她把景行晾在一边,姿态优美地做好这一步后,才转顾说:“好看吗?”
未等他回答,她就自言自语道:“从没有人替我画过眉。”
他很想说出心里的话,劝她试着接受王渝谦。这样于任何人都是最好的安排。他也能全身而退。但是她却喃喃笑道:“景行,你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守护和三小姐之间的主仆之谊,还是为了我?”她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愿以偿地笑道:“我了解的你,并不是一个恪守传统观念的人,你并不愚忠,会为了所谓的旧主,耽搁锦绣前途。”
他动摇了,心里七上八下,倔强地分辨道:“那只能说您并不了解我。”
“如果你是,你不会在大哥哥快要死的时候,冒险去陪在他身边。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也不会在你无能为力时,充当你的影子,替你为他送去伤药,更不会为他,向爹求情。”
他哑然,原来那一天,她一直都跟在后面,并没有被自己甩开。是她保住了诚至的命。她也提了一盏灯火,悬在上空,虽是萤火微光,却足以替他照亮前方晦暗。
“我不相信,我和你,还不如你和他。”她笑了,像是初春时节的瑞香刚吐出的浅黄花苞,并没有沾上任何世间的尘埃,正如她眼前的明镜。
“你知道吗,要是你不来,我也不清楚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在被带到北平的路上,一开始我只是怕,什么也不敢做,连睁开眼睛都不敢。那时我就想,等我慢慢不怕了,我就不会再活下去了。可是你来了,我眼中的满世灯火,就又亮了。”
王渝谦原本每天雷打不动地练两小时钢笔字,但今天不知怎的,写错许多。他极为不耐烦,气得把笔随手一砸,正好扔在铜像上,笔尖拗成两截,墨水溅了一地。他想起昨晚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身居高位,也是阅女无数。凭借容貌才学,爱慕他的女子亦不在少数。但看他鳏居之时,就有不少人窃喜。可他以思念亡妻做为借口,用深情的形象顺势拒绝了一干官家富贵千金。可他并不是不开心的,相反他乐意感受别人对他的青睐和赞赏。只是理性始终占上风,娶妻不同于纳妾,娶了谁等于和哪一户成了同一阵营,所以不能轻举妄动,索性一并推却。
连八大胡同里的下九流,也很能满足他的优越感。诸如此类的对话时常会间接传入他的耳中。
“嗐,要是我也能挑客,那我可想为王处长守身如玉了。”
“呸,你啊。”另一个同僚拿细长的指头戳了戳她沾满脂粉的脸,笑骂道:“你不早就不是玉了么,还守个什么。”
“我是说从现在开始么,不是有句话说回头是岸。”她强扭着头,倔强地反驳。
“得了吧,别满嘴骚话了。”她挥挥手绢,讥笑道:“赶紧下去吧,还有一堆的处长总长要来呢。你还挑人?趁年轻多赚些养老钱,再过几年可就求着别人挑你了,啧啧啧。”
他自然是得意的,不论哪一方面,都想站到最高处。他坚信攀爬才是男人生存的意义,那这意义的价值几何就要靠旁观者的评价来体现了。可是昨天晚上,他算是栽了大跟头,原想用温软语调哄住她,然后晓之以理,最后再水到渠成,这并不是没有经验的难事。可是他等了许久,都不知道是到一点还是两点,居然先睡着了。等他醒来,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仿佛神坛上的观音像,坐在晨曦中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手上之物。他怔住了,完全料想不到会败得如此不堪。待到她满意地合上书,享受地说了句:“终于看完了。”
她竟如此自然地站起来,根本不看自己一眼,对外面道:“来人,大爷起床了。”
明明就是在说他,但仿佛当他是棺材里躺着的人一样。他心烦意乱,这种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兰馨那儿走去。她总是能将女性的柔情和体贴放大到极致,让王渝谦相信与男人浑然不同的另一个灵物的本质就该是如此。
“大爷,您累了。”兰馨端起一盏蜂蜜莲子汤,小心翼翼地端到面前,然后绕到身后去,伸出手仔细地揉按酸胀发硬的肩膀。
王渝谦没有胃口,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你平时不大声响,凡事也都不愿拔尖,但真的很讨人喜欢。我好几次都在想,女人就该是你这样的。”
他的语气却像是在置疑。
兰馨并没有流露出高兴的神情,只是怯弱地笑了,像只迷途的羔羊,急需人施展保护欲,连笑容都那样柔弱。“大爷,您说的是。我我也认为,女人的本分就是应该好好照顾男人,用她们的温柔去舒缓男人的刚毅。天下都是这个理。”
王渝谦并没有很心满意足,但是很真实地在享受她的温驯,正如那人享受她的书本一样惬意。他像听说了个笑话似的,衔笑叹道:“可是要有女人不听话怎么办?男人该做什么?”
兰馨沉默了片刻,缓缓地低靠在王渝谦的肩上,低声说:“怎么会呢,我们都是属于您的。不管听不听话,您都可以尽情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因为这是您拥有的权利,没有人能说一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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