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答应了,打开匣子一看,里面已经堆了几百个银元。她照例放好后,就提了一句:“姨太太也该清点记账。万一少了,咱们底下人心里也悬。”
“你替我打理就好。”她还是漫不经心的,根本不把那笔钱放在眼里。
春云无可奈何,于是趁二人都在屋中时,坐在窗户的光下,清点起银币。“总共三百元。”她把清点好的银币端起,正好压在那张纸的一角。其实在数钱的过程中,春云已越来越诧异,但仍迫使自己的思绪不往那个想法靠拢。直到最后才必须直面正相:她所侍奉的主子入王家半年来,一分月例都没有用过。
“知道了,你还有事吗?”她穿过一针,咬断了线,漫不经心地问。
“没事,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您爱吃的点心。”春云下去后,过了片刻的安静,她哧一声笑,手帕都掉在了地上。景行看着她,难以置信地发问:“不会一分钱都没少吧?”
“当然没少。十一月到四月,三百块,不信你自个儿去点。”见景行也一头雾水,她像是做了一件很有趣的恶作剧,脸上呈现出孩提时光的狡黠惬意,轻哂道:“我把之前用的钱都补回去了,幸好也没花多少。”
春云出去没多久,王渝谦就进来了,身边还跟着云裳。他一直都是晚上来,今天却下午就到了。若昕虽纳闷,但也把事搁在一边,不大情愿地起身亲自去给他们倒茶。景行也搁下笔,侧立在屏风边,等候吩咐。因为若昕之前发现他房中没有通电,点蜡烛实在太暗,所以就执意要他来这儿温习。他先是直言拒绝,但拗不过她的坚持。
云裳笑道“我来找六妹打牌的,晚上我做东道主,从天津带回一些鱼干,做给你们吃。大爷也要来赏脸。没有外人的,就咱们一家子玩。”
王渝谦听见那句一家子,心里很受用,笑了声“也就她面子大,要两个人来请。我难得休个假,都被你们霸占了去。”
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好奇道“你这儿的茶,怎么和我的一样?”
云裳笑道“大爷忘了不成,老三送来的峨眉雪芽,每个人那里都分了点。六妹也真大方,那么好的茶叶,还泡给我们这些没要紧的人吃。我可舍不得,藏着请客用的。”
若昕说“新茶的滋味好些,我也不是个留得住好东西的人。姐姐要是再不吃,等我吃光了,可就要惦记你的那份了。”
“惦记我那小二两做什么,大爷那里可有半斤呢。你哪天要是想了,就去他书房讨茶吃,岂不是更方便。”
云裳话中有话。王家所有人都知道王渝谦最忌讳家人干涉他的公务。他连书房的打扫都亲自动手,且窗户也是特制清一色玻璃落地窗,订做的厚窗帘从天花板直垂地面,挡住所有的缝隙,里面的人能清晰地看见窗外人物的阴影轮廓,但从外面,视线就完全被挡住。进出的也仅限于重要同僚或是秘书,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任凭外头传他的私生活多随意,但他在正事上相当讷言敏行,所以他的官路很顺畅。出身又好,上级也很看好他。不过是因年纪还小,才暂且居于此职。云裳像是拈酸自己在他心里有不同寻常的地位,若昕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吃了假醋,还是神经太过敏,干笑着应和了下,没去理会。王渝谦好像没生气,看见桌上的银钱匣子,哂道“呵,你可真有钱。”
她已不想与他正面交锋,敷衍了事道“每天都坐在里头,钱也花不出去,就搁在那里了。”
“那也太浪费了,我最不喜欢把有价值的东西白白搁在暗处。你须得听我的,我有的是办法让它更有价值。拿去钱庄存起来,也好替你生些利息。”
若昕随口应了一声。王渝谦见她漠不关心,又说“你可别小看那些利钱,我们家在钱庄存的钱,光利息一项就够一大家的日常开销。”
王渝谦掂起一枚银圆,斜眼看了云裳一眼,道“正好云裳的哥哥来北平做了洋行的经理。你就存他那里去,也好给他加些业务。三百块开户怕是不够,那就在我的户头下开好了。”
云裳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林千钧,笑道“自家人都认识的,开户一点小事而已。若是在您的户头下另开,那六妹每次取钱,您不就都知道了。倒不像是她的私房钱,成了问您要似的。”
“你可真是体贴她。”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斜睐衔笑深深地觑她一目。他们两人的对话让若昕无比尴尬。她真的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虽然每句话都提及她,但哪怕是她不在面前,也并不影响交谈的延续。她不想再干巴巴地接话,又坐回床上拿起绣帕继续打开隔绝于世的屏障,任他们在房里东拉西扯。
王渝谦见若昕走开,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倏然看见匣子下压一篇字。一向专攻于书法的他习惯地拿起来品赏。
才瞄了一眼,王渝谦就轻蔑地嘲讽道:“这么丑的字是你写的?”
他朝里屋不屑道:“你要是想练钢笔字,该来问我才是,书法最忌讳盲目自学,一旦恶习养成了,以后可就难改了。”
云裳随时观察着王渝谦的神色,笑道:“大爷的钢笔字以前在南京可是一绝,十六岁就名满秦淮了。不少人争相购买,还有很多书社印刷成临摹帖,一上架就售罄。原来六妹也想学练字。”
王渝谦又多看了几眼,评点道:“力道用得如此蛮横,你该不是用腕力写的字吧?笔锋也飘忽不定,结构时散时僵,倒像是有几年软笔的功夫。”
若昕迅速从他手中摘走,漠然道:“那是下人的功课,不是我写的。你怎么随意拿人东西看。”
王渝谦愣了下,笑道:“原来是他,这下人可不一般,真的要考功名去了。”他把目光集中在景行身上,似笑非笑道:“只是这样努力,可不要顾此失彼,忘了你现在的本分。”
景行上前垂首道:“大爷,我随手放在这里的,字迹拙劣让您见笑了。”
“他可勤快得很,您大可以去和春云秋雨问问。自他来后,除了我贴身的事,屋子里里外外的活都让他一个人做完了。现在时代不同,咱们请佣人是用来干活的,又不是奴役的。人家想在工余看看书,您还偏要说。”她用极冷淡的口吻说出这一番话。王渝谦听去却感到她仿佛是在娇憨撒痴。他用余光瞥向她,双眸渐渐柔和。若昕把纸递还给景行,吩咐道:“你下去吧。去厨房做几碗面来当点心,我有些饿了。”
景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收拾好东西就往门外走。每当迫不得已离开她和王渝谦共存的世界时,心里都会击起一阵慌乱,难以遏制。他转顾院子里的几十盆瑞香,就快要开了,浅黄色的花苞像是远山后的天际将昕。那样温暖的颜色,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到日出。
景行听见里面还传来云裳的笑声。
“面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四点了,再忍忍,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我那吃好东西。我已经吩咐厨子做了熬小鱼和几样地道的南京菜。我记得你是新城人吧。那和南京的口味很接近,你一定会喜欢的。”
景行知道她一定会去的。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出席。她已完全把六姨太的身份当成她的职业,机械而圆满地完成微笑,应和,赴宴,交谈等任务。对所有工作来说,哪怕再不喜欢应酬场面的喧闹虚伪,也必须强颜欢笑,努力融化进那片湖的一滴水,尽可能和周围人同化。不过她还是保留了一点任性,譬如面对王渝谦时,总是很难保持恭敬的模样,时不时地就会被他的言语神态激起情绪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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