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不美,和其他人不一样。
五六岁时,私塾里的孩子们筹划着跳支捧仙桃舞给先生庆寿,每个女孩儿都被分配演一个捧桃灵童,除了她。她们说灵童自然是要水灵,否则先生看了不喜,以为不吉。大家兴高采烈的各自回家去跟爸妈讨做红红绿绿的灵童衣裳,还有大人手掌般大的面饼寿桃,都是先生爱吃的,也是孩子们爱吃的。贺寿那天,锣鼓欢响,学堂里水泄不通,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来沾喜,弟子一会儿们聚成一排,一会儿四散开来,凑成各个端正有意的形状,上座的先生看的合不拢嘴。她默默的坐在下面,很庆幸舞跳的太热闹,没有人注意到她不在里面,直到父母提早把她带回家。只是堆堆的寿桃余香还在鼻子里。
总角后,父母给的零花钱多了些,她也常偷偷借着去东家阿嬷买包子当早饭的机会,省下来攒着。包子自然是不吃了,只想多点钱可以买得起花大婶家那件鹤白色的裙子。终于到了钱攒够的那一天,她和小伙伴们放学后又去花大婶的裁缝铺。一进店,女孩子们就欢快的叫笑起来,各自扑向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目标,有些还凑在一起互相比划,说着这个你穿好看那个我穿还行。一时间翠红柳绿,芬芳紫李。她犹豫的走向了花大婶,说要买下那条裙子。花大婶惊讶的说这个会不会不适合你?旁边的女孩儿们听到了,也纷纷凑过来,有说颜色不吉利有说式样太单调有说不时兴的也有说她穿了肯定不好看。花大婶又眼瞥见她手里的钱,顺手抓了过去,把裙子扯下来给了她,说钱够了就行。小伙伴们也撇了撇嘴,各自散去了。她捧着裙子,好像自己捧着桃了。回到家,母亲看到白晃晃的一堆,皱起眉头,说这个颜色你穿了怎么会好看。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在大铜镜前换上裙子,偷着美了半天,可毕竟不太敢常穿出去。偶有一两次,都有种种目光,裙子顿时沉重笨拙,令她束手无策。
如今她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虽然近几年父母也有托过媒人,但每见她样貌,都摇头摆手。父母年事渐高,家里人丁稀少,又无农地,主要靠父亲经营点小商业维持生活。她想去府里谋差事,但还未见着官大人便被衙吏撵回,说上不了台面,恐有辱斯文。准备好的经伦纵然得到了私塾先生首肯,也终究没有机会背出一个字。
直到某日,邻村送货的大姐指点她们家,说附近的方丈山上有人卖一付汤药,无论男女老少,喝下能美,方圆百里有不少人都求了药,连有些本来挺美的也去买了喝,据说更添增色,乃可倾城,有几个甚至去了京都嫁给大官。消息本身好像一副剂药,全家雀跃。父母甚至拿出了些压箱底,做盘缠及药费。
方丈山此去不远,但路途坎坷,如无必要一般人不会进山。她仍记得小时有传说山里有异人居住,时有奇烟绯香飘荡,但未听闻人畜受害,亦未听闻有人见过异人模样。后年岁久远,大家也渐渐漠然。
而卖药人正在山腰处一间小石屋里,需半晌功夫过去。她满怀希望,步履不停,竟提前了半个钟就到了。石屋静默了然,卖药人正坐于前方旷坦之处,缓慢耐心的杵磨不知名药粉于一钵中。她急急的上前,明知有些失礼,但禁不住开口便问:“据说这里有美人药可吃?”卖药人微微抬头,停下磨杵,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齐整的小三角纸袋,伸出手,“这个便是,二十份信钱。”她大喜,正欲伸手去拿,卖药人又说:“此药以白水服下,需在家闭门三十日三十夜,期间不可外出见生人。”顿了顿,又说:“此药必须一次全部服下,切记不可存剩。”
她心想,若能变美,世间一切都唾手可得,自然要一毫不留的服下才尽善。旋即掏出钱银,塞给卖药人,夺过药包,转身离去,心里充满着幸福的期待,半路才想起都未端详过卖药人的容貌,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
服药比想象的要痛苦许多。三十天里经历过了高烧不退,全身蚁挠痛痒不止,抓耳塞心,时而万念抑尘,时而奔突不已,好像被揉面梆子滚碾过千万遍的各种名状,直至最后几日,方才渐渐消停,唯留间或余痛而已。期间更是一步不敢出门,偶尔照镜,都惊觉大骇,好似自己已不存于世间,被一个还没定形的陌生人取代。
待得第三十一日,她再次趋向镜前,对面一个与伙伴们一般的美丽少女终于出现。她左看右看,急转来去,唯恐这人一时便不见。确定自己已经进入美人的行列,她欣喜若狂的奔出门外,迎见每一个乡亲父老。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原来此药的名声早已远扬,方圆百里时有丑人变美的事情发生,纵然样貌大变,只要声音性情还在,日子仍照常继续。
接下来两三年是她死前回忆起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谋到了府里差事,稳妥的书记文员,薪水不算丰厚但支持全家也尚有余;媒到了一个如意夫君,二人郎才女貌,去学堂里回拜先生兼同窗相聚时都被大家艳羡不已。
不日,她便怀孕生子,产下一个女儿。
小娃越长越快,皱皮巴巴的块物很快有了颦笑形状。她也愈发担忧起来。原来女儿和她服药前长的极似,与他人显不一样,尤以她现在习惯自己美貌的目光来看,女儿称得上是丑陋不堪。丈夫虽不介意她服药之事,但对女儿形貌问题,也颇有怨言。
随着小女一天天长大,世界好像也在悄然变化,让她莫名惶恐。村里的人都越来越美,美人越来越多,她的容貌不再出众,加上年岁渐大,和少女终有差距。府里换了新官老爷,而她数年下来除字越写越好看外竟一无所进,又村际间往来愈发增多,事物也愈加复杂,竟有些力不从心。衙吏也都换了一批,新进不少青壮男女,都灵活有力,官大人也更喜与他们一同进出。丈夫则越来越喜欢往新开的乐台街跑,说那里时有都城的歌姬巡回演出,形貌打扮,皆与此地居民有所不同,甚有意趣。乡亲们也不再喜爱穿红戴绿,改以素色为风尚,她当年那件小鹤白色裙子如今已是好几季的流行款式,一时间大街小巷人手一件,以至于她又去花大婶家扯了一件合大人身的。
眼瞅着女儿也即将十五。这些年看着她经过和她小时候类似的童年,而面对女儿的提问“为什么我不像别人那样好看”时仍无语以对。期间她也尝试过不少方法,以图能改变女儿容貌,然无一奏效。卖药人也早已离开,她甚至又悄悄进过方丈山寻过他,然而石屋冷却,显然有年月无人居住。其他村民也告诉她,卖药人乃从别地迁行经过,并非常住,几月半载后大概赚足了旅费便离开了。
回到家里,她默默拉开自己的梳妆箱,小心捻出了那个十几年未动过的小三角药包。当年她不知何故,心生一念,留下了些许未曾全服。吃药期间一直恐慌不已,担心会有变故,好在三十天终究熬过,竟无大事。也曾想过将其剩余尽行抛弃,但一直未决,就留存至今。
她小心翼翼,置入怀中,出到门外,见到正闷闷不乐的女儿,得知她刚被西家大哥的儿子拒绝同去毕业礼会。事实上这已经是第五个拒绝她的男孩子,这样下去女儿很可能只得孤身前往。毕业礼会亦是成人典礼,更是乡里一大盛事,据说今年新上任的官大人都会前往,主持讲话,顺便选拔玲珑新人任用。
她听完哭诉,欲言又止。女儿问她是否有事要说,她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这个决定太大,她现在还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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