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忍不住拼命去用袖脚擦眼睛,不想接这两个包。父亲又说,“其实我也病了,孩子。我的病更加无人能治,恐怕今日便是我的大限。”
“不!”我忍不住叫出声。父亲温和的双手搭于我肩,将我轻轻扶起。我忘了泪眼模糊的我是怎么和他一起走出熬药房,又是怎么被推回自己房间躺下歇息。只记得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那个厚布包和纸药包便在枕头旁边。顿了几秒,我弹起身,奔向父亲房间,发现他已安然无息。
埋葬父亲时,很多人前来吊唁,然而他们问我最多的是我是否继承父亲,行医治病。我没有作答。夜里人群散去,我独坐灵堂,对着父亲牌位,之前对话又一一浮起,记忆和脑袋好像一起温习,意识到了之前无意识的事情。父亲得什么病?这个纸药包是什么?父亲为什么让我喝下,又为什么让我不要怪他?还有这个琥珀包。我忍不住打开端详起来。我们这里琥珀虽不稀罕,但制成大小差不多的圆珠却非易事,不知父亲这许多年是何等耐心才能做到。且注意到每个琥珀中心红点有深有浅,首次意识到人血的颜色也都不尽相同。又随手抽出其中一个随附的纸卷,上用细密但清晰的小楷写着:“自信药,取艾蒿灰一钱,雪松木粉半钱,大黄半钱,雄鸡冠一钱,迎春花叶三钱,面粉三钱,惊蛰水少许,与此血混。但此方有时效,最多三月,须警告病人。”又抽出其他小纸卷,皆类似配方。
但父亲是如何确定此人是自信之人呢?许多人看上去信心满怀,然稍微深察,便发现其或心内空虚,或刚愎逞强,或自卑强撑,真正腹实坚勇者寥寥。何况此种人往往反而谦卑礼让,一两次见面不易体会。转念又想,这或许是此药有时效之原因?但一时还想不清楚,暂且放下这些问题。
又拿起纸药包。其实我并不喜欢做医生。谁乐意日日接触伤病黯残呢?人类总是趋吉避凶的,宁可极力将短暂快乐的假象当作永恒,也好过时刻提醒真实痛苦的常态。但我还接受不了死亡。我救不了母亲,救不了父亲,我不能接受我在死亡面前的无能。
于是我打开纸药包一口吞下。虽然父亲临终前说,死亡是每个人的宿命,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但是我还不想接受,不能接受,不愿意接受,死亡。
尽管父亲并没有强求,但仍像缚住我的符籇,继承父亲遗志乃我必须;而况除了行医,我也想不出还会别的什么能助我游走四方。做天官的梦想已经和少年还有父母一起深埋起来,现在我只想找到死亡药,也许,也许我还可以救回父亲母亲!
服药之后我昏沉睡下。父亲的药果然如人传说,有些猛烈。连接三日我浑身疼痛,口干舌燥,体乏无力,起不了床。直至第四日太阳又上枝头时方才缓过来些。待到第七日我才完全恢复。便锁下房门,带上琥珀包,离开生长了二十年的家,开始我的寻药历程。
没想到出门后,世界整个都变了。我突然发现每个人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或者说,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我看到的不一样了。每个人身体周围都笼罩着一圈流动的半气半液光烟,颜色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有纯色,有杂色,二色,三色,四色,或有彩虹般多色。遇到人群,常觉得眼力不够用。大小也各异,有些只是浅浅一层,浮覆肤上,有些却大如水泡,整个人都笼在其中,老远就能看到。流速也不同,有的如静缓春溪,有的却如夏日雨瀑。
开始我很惊异,然后是新鲜好奇。我一路走一路行医,看的人越多,越发现其中道律:每人光气色与其身体状况竟然有直接联系。如体格越健康者,越碧蓝;病重者则灰黑。具体到某些病,如骨骼疏松易铜绿,肠胃不调多焦黄,伤风头痛有豆青等等,不胜枚举。其色也柳叶丹青葱碧黛苍朱缟墨金,随各人情况细变无数。可是为什么喝下父亲给的那包药后我能看见这些光气呢?这包药究竟是什么?这光气又是什么?
随着时日越来越多,我看病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某日,当我在给病人看病时,突然意识到我变得和父亲一样,无须把脉只靠望闻就能开方治病。电光火石间我知道了父亲临终给我的那个纸药包是什么。是父亲自己的血配成的药。是了,因为他自己的能力,所以这包药才能带给我这个眼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把脉常常只是虚虚一个样子,掩人耳目罢了。
也明了父亲为何让我不要怪他。因为再细细观察下去,各人光气不仅反映疾病,也是心地的外照。慈善者多月白,脾气大者赤枣,嫉妒狭隘炎火,狠戾乖违者鸦黑等。颜色还会随着情绪有所调整,如开朗嬉笑者则带橙黄,悲郁抑闷者则掺赭褐等。
而众光色中,以纯色为最少;纯色中,又以纯白纯碧纯紫最少。纯白者仅在一两岁小儿身上有见,成人从未见过。纯碧者,青壮年千中有一藏蓝,已是身体极佳,人中少见,但此种人往往淳朴简单,易受外界诱改,难以长持;至于达至碧蓝粹紫,从未见过。偶见带有青莲黛蓝之色,多是钟秀灵清、神朗姿俊之人,顾盼中便与他人不同。但其色常带酱暗,或体弱或气泄或血虚等等,往往身体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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