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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子动了眼色,使唤人将自己屋里头的几盆脏衣裳送到她跟前儿,睨了眼,鼻腔里似乎带着哼调:“从今儿起,姑娘就是我们西北军营的人了,也不便想其他东西,还是同她们学学怎么洗衣裳来得要紧些……”

老妈子走后,与她同屋的姑娘端着一盆衣裳到她身边坐下。

她弯下腰,轻轻搓洗着衣裳,但却抬着头望着远处,目光有的没的往左侧瞟过去。

半晌功夫,她停住了动作,微微扭过头,试探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姑娘麻布衣裳虽破旧,却洗得干净。

算不得美人,眉目却清秀素雅,难得一双眸却生得极美,纯澈干净间透出极致的孤寂。

阿苔的眼睫连颤了几下,轻轻咬了咬下唇。

她为人不机灵,营里的女子大多不爱搭理她,她一向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如今乍然来了一人要与她同住,不免紧张。

她们是一早便听说过这位秦小姐的,却绝不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与她们成为一样的人。

西北军营的女子是没有自由的,更何况是在下营中低等粗贱的玩物。

身侧恍惚传来轻轻的温柔询问,遥远悠远得好似来自天边。

秦锦华仿佛不曾听见她问话,只缓缓将手浸入水中。

盆内水位微微上升,冰冷而清澈的溪水将她手上的污垢冲刷干净,亦席卷了她身上仅存的温暖。

秦锦华垂眸,眼上的疲惫负重感一点点扩散。她阖目,随之见她眉心紧缩,在眼上用了用力。

秦锦华染了血的衣袖泡入木盆中,纯澈的溪水顷刻间镀上了一层朱红色的染料。

阿苔见着,抿了抿唇,低下身子将木盆往自己处扯了扯。

“你做什么?”身侧的动静微乱了秦锦华思绪,空洞悲悯的眸底有微光闪烁,缓缓启唇道,目光深远而漠然。

阿苔不是看不到那份孤傲的漠然,却不以为意。

她踌躇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开口道:“我……我帮你洗吧。

她颊上霎时添了道粉痕,像那火烧云,带着别样的色彩。

彼时,秦锦华仍只是个自命清高负骄傲的名门千金。

固然她博古通今,才华横溢,人世悲苦,人人不易的道理却也是不懂的。

她那时只觉讽刺又可笑——一个入军营这么多年的女人,早不知身心何等肮脏不堪,又为何还要惺惺作态,做出这种种不谙世事的模样。

秦锦华又不说话了。

秦锦华不作声,阿苔也不以为意,她只揪着自己的布裙好一会的功夫,迟疑了一下开口,“我叫阿苔,日后你同我一屋。”

阿苔这名字是她年幼时娘亲这般唤她,却无一个正正经经、有名有姓的名字。

至于住一屋一事,无非是营里的姑娘们都嫌弃阿苔粗笨无趣,不愿同她一屋。

阿苔心里虽不畅快,却也不爱同旁人计较,只想着一人倒也好,不必同他们一般挤在一起,她一人占一个屋子倒还宽敞哩。

方才老妈子同她讲起将那新来的姑娘送到她屋里去,她也不由欣喜起来,有人作伴亦好。

闻声,那秦家小姐垂着眼眸,长睫掩一池幽寂静,不辨悲喜。

阿苔见她许久不答话,心中便已了然。阿苔自认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是何身份,她从来都分得清楚,却是从不将秦锦华与她列为同一种人。

有些失落,却仍是摇着头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好吧,没关系……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姑娘。

究竟是历经风尘仍心如止水,还是阅尽千帆城府极深。

秦家小姐闻此言,浑身不露痕迹地轻颤了下,眼底有什么不知名的情愫在缓缓扩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秦锦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是她的名字。

秦锦华。这是她的名字。这三个字眼,生来瞩目。

她这话显得多余。阿苔自然不会懂得这诗句是何含义,她也自然不会说与阿苔听。

那又是说与谁的呢?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阿苔暗自想着。

秋日的风吹来,叫人感到丝丝的凉意,不由得浑身轻轻打了个冷颤。

天色渐暗,火烧云挂在天边,美得有些不真实。

前方的天一望无垠没有边际,大得叫人害怕。

九族株连,不过是昨日之事,于她而言,却好似过去数十年之久。

营妓,这两个字深深刺入她的骨髓,将她最后的一点自尊骄傲,彻底撕碎。

此刻,自西阙边境往烟阳方向驶的华贵马车引得行人侧目。

“爷。”佩剑的黑衣男子面色平静,朝里面唤了一声。

“何事。”低沉而清雅的男声从马车内响起,语气平淡如水。

莫尊素知他脾气秉性,若非大事,断不会扰了他,“烟阳秦家,九族株连。唯余秦家独女,入西北军营。”

寥寥十八字,道尽秦家事。

车内男子正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动了动,便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华美的马车向着西阙都城烟阳行去,男子掀开了帘子,望了眼天色,眸光幽远。

这天色,恐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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