鄀畋147年5月18日,晴
从得知松陵市莫宗正的消息后,我们被困在宁安市里已经是好些天了,宇文肆泽昨日就回到夏皇洲去,兵士皆已撤了,街市里近乎是恢复到了往日的风貌,可这城关的封禁还是没解除,偏这两洲之间的水路,不走城关就没有别的蹊径可寻,我们也只好坚持等下去。
一早上听出诊回来的南叔说卓老爷子昨夜回了理事府,他早上还去看过。
“哎~想来他也是受了不少罪吧。”
“真的吗?卓爷爷的身子现在怎么样了啊?”絮儿很担心,我也一样啊,那么可爱的老爷子要是被宇文肆泽搞垮了,我可就真的和这位洲主结仇了。
“哎~罢了罢了,别问了。”南叔拒绝回答,可这样反而更让我们担心,我俩还是决定,亲自去探望一番。
一路狂奔到理事府,卓安和卓宁像没吃饱饭一样泄了气,木愣愣的站在府门外也不聊天了,见了我们才稍微精神起来:“哎呦!你们可是来了,老爷现在就盼着见你们呢!”说着连忙开了府门。院里正要去浣洗的丫鬟瞧见了,连忙把木盆置在一边的石墩上来给我们引路。
老爷子休息的屋子里很昏暗,只有他一个人,我们悄悄走进去,看见他老人家卧在榻上,粗粗的喘着气,头发散乱,面色枯黄,脸上尽是细细的伤痕,本就瘦弱的身子不知经了多少折腾,越发的憔悴不堪,搭着薄薄的被子,正歇着,却还没睡熟,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醒了过来。
“你们来啦。”老爷子瞬间满脸喜悦,在我们的搀扶下才艰难地坐起了身:“我原还想着让方然替我喊你们来,可又一想到,这段日子里,你们也忙着,就罢了。”看他对着我俩直笑,脸上的伤口藏在粗粗的皱纹里:“来,坐,快坐。”
我们坐在他身旁,絮儿双手轻轻搭在老爷子的手臂上,湿了眼眶:“爷爷,您这伤是怎么回事?宇文家都对您怎做了怎么啊?”
“哼哼,他能把我怎么样?傻丫头,爷爷好着呢!不哭,不哭!”老爷子语气里满是劲儿,可那沧桑的脸却时时让人感到痛惜,但无论我们怎么问,他都不肯形容自己在宇文家的遭遇。
像往常一样,我们两个围坐在老爷子身边听他讲着话,不过今天说的大多是关于戚先生:“九年前,我在戏园子里看到他的第一场演出,一眼就认出了他,我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倔强到为了个诗所的名字和他父亲争执,十天没有吃一口饭的二公子,当下却能耐得住性子的躲在这笙歌彩妆之下,做起了戏子。”
戚先生当年还是季昇公子时,确有过这么一段典故,他才高气盛,且十分注重颜面,当年搭建供他和友人吟诗作乐的亭苑,称为诗所,季二公子却偏要以自己的名字来为这诗所命名,尽管有其父亲和几个天象师极力反对,最后还是没有人扭得过他的性子,由此便有了那时闻名遐迩的“季昇楼”,只可惜,就如同他本人的结局一般,“季昇楼”建好没多久,就发生了那场事变,青原洲的词人墨客们,也就埋葬在了,那被烽火销毁的楼台中。
时至今日,在夏皇洲仍然有人会提起“季昇楼”,他们甚至认为就像天象师说的一般,是这个楼带给了季家灭门的灾难。可我觉得完全不是,反而是这个楼,把季家最后的,最美的财富,展示了出来,就像季昇本人一样。
“我寻到了后台,名为拜访,却毫不掩饰的问了他:'孩子,你可还记得我啊?'我至今都忘不了他当时的神情,回了我一句:'我忘不了的,何止是卓前辈您。'如今想想,他大概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对宇文家的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讨回来而已。”
提起戚先生,絮儿明显有些感伤,这也难怪,戚先生的离去,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天才的陨落,但于她而言,却是一场梦的破碎,在她忧心于如何阻止戚先生的那段时间里,曾经多少次,沉醉在悲剧永远不会到来的幻想中,却终于被残酷的现实,敲碎了心。
老爷子说着说着,身体挺直了起来,一边敲着腿,一边引高了嗓子:“他宇文肆泽怀疑我指使戏园行刺,我还真是想指使呢!要不是我年迈无力,我就亲自领着一班人,让他为当年的暴行,血债血偿!”喊完这句话,老爷子也咳了半天,怕是把浑身的劲儿都用了出来,我们两个只给拍着背,听他继续讲起来。
“历来青原洲变革虽都是用武,但却从未斩杀过这么多人,不过是灭了洲主就结束了,季哲庵昏庸无能是真,可他的后人们做错了什么,季府里的佣人们做错了什么,那些被挂上虚名的无关百姓们又做错了什么!絮儿,你说,是也不是?”
絮儿看着老爷子,默默的点点头,并未言语。老爷子坚持站起了身,抓了件长袍披上,领我们去了理事府正中心的大堂,满眼笑意的说要给我们看样好东西。
大堂正对门的墙壁上,高高悬挂在案几之上的,是一副裱了金丝绣边的字:“曾以灼沙埋忠骨,必有长风问君侯。——季昇”这正是我求也求不来的,戚先生雄浑有力的墨书。
“当年他来拜访我,留了这副字,还叫我藏起来,别为自己惹了祸,打今儿起,我就要把这字挂在我卓家最显眼的地方,世代相传!”
卓老爷子虽已年迈,又带着满身的伤,即便是站在这儿,都止不住的打晃,可他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强烈的反抗精神,这份精神,确实是宇文肆泽到了最后,都无法湮灭的力量。
午饭时,除了那挂在脸上的伤印,老爷子几乎是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兴致勃勃的唤着下人们不停的再添菜来,撑得我们直不起腰,他才满意。饭后又拉着我们回屋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道给我们听。
“爷爷,您的年纪明明可以退了职安心养老了,为什么还非要坚持担着呢,总不会真的像传言那样,就为了跟您的哥哥较劲儿吧。”絮儿担心的问着。
听说卓夕理事的双胞胎哥哥卓目,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但也很苛刻严格,一直数落弟弟太优柔寡断,太感情用事,数落了整整一辈子,所以也常有人说,这两个人至今不肯退位,就是在和对方较劲儿。
“我养老?那也得后继有人才行啊,这宁安市里至今也找不到可靠的人来,我卓家的后人里,暂时也挑不出个成样的,要是小韩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培养培养你。”老爷子笑着打量着我,让我好一阵紧张。
“我?爷爷,您别说笑了,我对这个可是一窍不通,况且我对这儿的事情又不够了解,实力和资质,都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呵呵呵,你能说出这话,就比他们强,那些个自负才俊的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是怀才不遇,怨天尤人。你们可知这些年有多少人来我这自荐笔墨,可他们都只会咬文嚼字,真问起制城养民之法,却没说出过可行的策略来。”
“爷爷,我知道您忧心宁安市的民生,可您也得忧心您自己啊,若是把身子累坏了,可不总是吃点药就能调理好的。”絮儿担心的也确是实情。
“呵呵呵,你放心,我的身子没事,这人啊,活的就是心里那股劲儿,只要那股劲儿还在,人就夸不了,可若是劲儿没了,再硬朗的人,也是空壳一个,爷爷我的劲儿啊,可不是卓目那个老顽固,是你们啊~”老爷子说着,轻轻拍了拍我俩的手。
人活着的那一股劲儿,我从前并没有体会,但在许多事情的考验后,也渐渐明白了当时卓老爷子那番话的用意,或许有时候决定成败的不是我们看起来能做到什么,而是我们到底想要做到什么。卓老爷子的叮咛,最后也终于让我明白,一个曾经被世界抛弃的人,有一天也可能毁灭这个世界,而一个曾经抛弃了世界的人,有一天也可能拯救这个世界。
为了让老爷子尽早休息,我们没有在府里待到太晚,当然,也是想早点回去,顺路到卓老爷子说的山头,去拜一拜戚先生的坟墓,那是卓老爷子回来时,连夜催人置办的,据说宇文肆泽放走他的同时,也同意了让他带回戚先生的遗体。
木牙村身后的山,向来有着月然洲最好的阳光,在那平坦宽阔的山野间,戚先生的遗骸静静的沉睡在了他用鲜血守护的大地中。我想他没有走完的这条路,总会有人替他走下去,因为如果一个人是奉了上天之意在奋斗,那么他的战场上,永远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我和絮儿一起在坟前磕了头,絮儿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雕,在地上轻轻掏了一个小坑,把木雕埋下,厚厚的盖住。我故意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想让她一个人,最后好好“见一见”戚先生。
迎着暖暖的微风,我看见絮儿跪坐在那里,似乎始终没有开口说什么,好像也没有再流泪,许久后,她才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回家的路上,赶巧的又碰上了石蓉夫人,此时她们已经将要回府了,絮儿却不知为何,突然径直走过去。
“石蓉夫人,您又来为市民发粮食了。”看她的样子,似乎只是来闲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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