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呆望虚空,喃喃重复。
她以前曾在书上看到记载:画下破执阵时只要一直默念着心中的愿望,以剩余的寿龄和功德与阵法中人交换,就可以得到一个愿望成真的机会,抱着最后一点点希望,她花了好几天,精血几乎都付诸于此了才画成,“可是破执阵已成,我还可以……”
她只说到一半就停了,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分明在怀疑辜苏的话是否具有真实性,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思考自己这样做到底可不可以。毕竟破执阵已成,双方誓约已为天道所承认,如今再想更改,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可如果能改,自己难道真的要……要那些人……
“所以,你要给我生机,作为交换,我好瞒过天道,嗯?”辜苏的声线慵懒而令人倍感诱惑,“想好了吗?”
“你真的能让他们生不如死?”她咬咬牙,像是在做天大的决定。
“嗯。”辜苏已经有些不耐,她向来喜怒无常,从从她的犹豫中知道了她的意愿就不愿再拖下去。
抬手间一缕缕金光从女子身上飘出,散入辜苏体内。
辜苏从冰上下来,走向原先跪在地上的躯体。待辜苏的身形渐渐没入躯体内,那具躯体也由原先的跪伏改为打坐。随着她重新闭上眼,金光漫过,那张满是伤疤的脸也开始修复,甚至越发美艳,白雾聚成的女子刹住嘴,面容扭曲,似是恐惧到了极点,又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只是还没有说出就已经消散了。
洞内自女子灵魂消散后就静了下来,辜苏细细回忆着白影所习法门,一夜过去,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一块黑色的小石头从辜苏掌心跳出来,十分欢喜道:“苏苏姐姐,阿石好久没出过地府了!”正要化形,却被辜苏制住。
“阿石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阿石听到辜苏小声嘟囔,虽然知道辜苏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心生不悦,但这一点也不能妨碍阿石的怂,他每次听辜苏把声音放柔就止不住脊背发寒,耳边好似还有当年的万鬼哭号,立时把心眼放一边,整个石头落到辜苏掌上,滚了滚才弱弱发声道:“阿石不敢,阿石都听姐姐的。”
辜苏不语,像是接受了石头的表忠,将石头又收回掌心。
她一来就在这个洞里了,从许愿人的记忆中,她隐约知道了这个洞正好位于莽荒山以北八百里。
修真界有三大不可知之地,莽荒山以北的夺灵冰原便是其中一处。据闻,此地既无生物更无灵气,唯有一片不见尽头的茫茫冰山。但到底是不可知之地,修真界中并没有哪位大能能真的清楚的夺灵冰原到底有没有生灵存在,更没有人能在进去冰原后再度归去。
这一次的许愿者名叫迟蓁,通天门掌门独女,时年不过一百七十二岁,修为已到了元婴后期,依着身份和天赋,如果不是常年居于深山无人得知,大概也算是这方世界里横着走、竖着躺都没问题的大人物了。
只是她并不是这方世界唯一天赋非凡的人,与迟蓁同样天赋超凡的还有剑冢慕氏的慕容。
据闻,慕容出生时霞光满天,整座剑山都鸣鸣作响相贺。
没有人清楚这个一出生就被剑冢长老带进剑山教导修炼的少年何时筑基何时结丹,只知道两百年后,剑山再开时,当日啼哭的小婴儿已经成了踏在剑上风神俊秀、看羞女修无数、修为已至元婴后期的剑道天才了。
仙魔之争是修真界最有名的道统之争,不时便有斗争。一旦有一方突然壮大或衰落,便是大战将起之时。
慕容出山时,不过两百就已是元婴后期,兼以自幼养在剑山,日日与剑相亲,道心坚定,被看作剑冢兴起的希望,更是被剑冢诸人牢牢护住。若非慕氏无人能幻出一方世俗给慕容磨砺心性,剑冢定不会舍得让慕容下山历练。
慕容带着师兄妹们下山时,不巧与魔修狭路相逢,一番打斗之后和师门诸人失散,遇见了符宗小师妹付识花。
比话本还巧的是,付识花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对世事人情半点不懂的剑道天才,从容貌到天赋甚至是那差劲的处世之道,慕容都没有一点不得她心。
“不懂如何机巧与人相处倒也不差,左右还有我陪着。”识花想象着,慕容沉默地站在自己身后听自己说话,等她有些不定时,只要一回头就能对上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每每想到这时他嘴角可能带着的迷人笑容,识花便禁不住脸红心乱。
可惜慕天才道心坚定,又生性木讷,半点风情不解。
无论识花怎么明示暗示都只专心悟道。他认真而笨拙地与人相处,每夜还要认真回想白日里的一切可与剑道有何相关。
在他心里,始终记得长老对他说的,剑当执以心,什么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何执剑了,他便有了自己的道了,然后他就能回到那座满满都是剑的剑山。
他原以为自己是为正道执剑,剑之所指当即为魔。可大长老摇了摇头,三言两语之下,他便下了山。
书上曾说,魔即为欲,魔修为壮大自身不惜滥造杀孽,甚至以杀证道,以骨血为阶陛妄登上界,魔不该存在于世。
可他觉得不是——付识花几乎陪他踏遍了万水千山,见遍了世俗红尘。他看见清官下令屠尽山中流寇、也屠尽寨中孩童;也看见恶人洗手搂着家中妻儿在树下谈笑。
世事见得多了,他就越发觉得世间好坏没有道理可讲,始终不知道长老让他思考的是什么。
但这不妨碍他思念那座满满都是剑的剑山。
付识花看出了他回剑冢的急切,他和她在凡间已经行走了五年,为了证明自己确实能帮到她对他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为正道执剑,那不妨便为正道执剑一场。然后你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为正道执剑。”
说这话的时候付识花看起来既严肃又正经,但事实上在她心里只觉得剑冢长老故作高深——身为修仙者,修仙当然就是为了杀尽魔修和登彼长生大道,不然还有什么?
但她不会直接说出来,她长得好看却没有天赋,修为不高,如果总在不适合的时候说不合适的话,早就死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哄骗一个不知道开窍的呆子?
她虽不至于长成表里不一的小人,但也多少比从小便养在剑山的慕容圆滑。
那日春光正好,杏花开满枝头,那个不轻苟言笑的清俊少年听到她的话突然就笑了,眼睛亮得像是偷藏了两颗星。
这一刻,慕容是真的很感激付识花,因为她真的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如果可行,他想自己很快就能回剑冢了。
而也是在这一刻,对着慕容那好看的笑,识花就知道了,原本就没有天赋的自己如果不能得到面前这个人,今生便更难进境——这个人,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她在五年前与他相遇,一眼就爱上了他,五年的时间,她清楚地知道了这个人有多不解风情甚至寡情,但这样的缺点并不能阻止付识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愈加爱他。
他们就是在这时遇见迟蓁的。
通天门法门能沟通天地,可说是仙魔兼修。迟蓁生得极美,因为修习法门之故,既有魔道妖艳灼人之美,又得仙道飘然出尘之华。通读门中典籍万千,才识渊博,连生性木讷寡言的慕容都很喜欢与她探讨。
对于这样的人,即便是付识花也不得不承认,心上人与迟蓁站在一起时,金童玉女,极其般配。
只是,她不明白,明明迟蓁看起来心有玲珑,明明已经先有了她陪在慕容身边,为什么她还能那样坦然地整日与慕容论道,说到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道义言谈。甚至有时看见她红了眼睛,还要出口相问,让她难堪。
难道像她这样平凡的人,在她眼底就那么不值一提,连对于朋友心上人最基本的不亲近都做不到吗?
原本活泼的付识花日复一日沉默,看向二人的眼神愈发深不可言。
可不解风情的慕容却无半点知觉,反而欣慰识花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悟道。
毕竟在他们二人行走天下的时候,付识花的修为真的一直都没怎么提升过,原本那么低,几年之后,还是那么低,他快看不下去了。
而向来被捧在手心的迟蓁也做不来这种放低身段讨好容貌天赋都不如自己、还时不时莫名其妙委屈甚至哀怨地看着自己的付识花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对付识花已经很客气友好了,为什么这个人却好像一点都没有体会到?
她自小被养在山里,看多了话本,要说喜欢自然不会喜欢慕容这样迟钝的人,她的英雄应该要比所有的话本更话本才对,但这不妨碍她和慕容交朋友,就因为这样她就要去忍受付识花莫名其妙的脾气吗?这怎么可能?
直到迟蓁邀请慕容和识花进入自己的师门通天门做客……
她看着对她举剑的慕容,这个前几日还与她论道讲义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人亲手封了自己的经脉,将自己关进禁阵,还听他莫名其妙:
“我不想你死,你是我在凡俗行走时遇到的唯一一个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人。待会你就走吧,或者我带你回剑山也行。”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甚至来不及开口告诉他,虽然他们两个修为差不多,但是她出身通天门,万法精通,他想她死可能只能在梦里才能做到,就被下了禁言咒看着慕容走了出去。
付识花是在慕容走之后来的,她提着慕容的剑颤颤巍巍地站到她面前:“我知道这样突然不对,可是你们是唯一能解救天下的人。我们修道之人生来不就是为了抵抗魔族为正道而战吗?迟蓁姐姐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会理解我们的对不对?”
什么这样突然不对,什么理解,你们要干什么?迟蓁忽然觉得这两个人就好像跳梁小丑,可心底却又莫名不安。
迟蓁的疑惑不安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她全身的经脉即便被慕容封了也止不住那些魔气和灵气忽然乱了运行路线暴动起来,从小养尊处优的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比洗髓还要痛还要彻底的疼痛——有人在破坏通天塔……
通天门人借通天塔沟通天地之气引气入体借此修炼,就算没有门规规定也没有哪个门人敢对通天塔动手。加上慕容和付识花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是谁在破坏通天塔已经很明显了……
迟蓁忍着剧痛、冒着爆体的危险强行运气突破慕容的禁制,好在付识花修行过浅,哪怕迟蓁此时修为骤降也终究困不住她。
迟蓁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的时候,满门俱寂,与往常人人于府中修行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山顶的通天塔已经被毁,怎么也看不出更多问题。
她摸着被识花毁掉的脸,望着手上鲜红的血,忽然就明白了付识花那些欲说还休的眼神。
仙魔之体除了能沟通天地灵魔两气以外,还能作为屏障,隔绝仙魔两道。
他们来蛮荒山之前就已经选好位置设好法阵,只等他们借着她进入通天门摧毁通天塔,趁着通天门众人受伤,利用法阵之力将他们召至远方——除了专门对付通天门人的法阵,别说只有一个修为仅仅元婴后期的慕容,即便是十个,一百个,一万个,以通天门的实力没了通天塔也不可能会让他们得逞。
她以为的有朋自远方来,不过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真正的跳梁小丑是把恶人当作朋友引入门内的自己。
想到这,迟蓁就忍不住想哭,她不敢去想象,那些往日对自己千般纵容万般好说的人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请来的“客人”毁掉凝聚众人信仰之力的通天塔,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碎成千万微末化作千里外的一道屏障时该有多痛?
迟蓁趁着付识花松懈伤了她一剑然后逃向莽荒以北的不可知之地——魔气灵气隔绝的地方,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只是就算保住性命,她也不愿苟活。
她从前所见尽皆光明,门中人人将她捧在掌心,生活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不满就是通天宗隐世不出,她只能在莽荒山中玩乐。
通天门人并非如凡俗之人那样由男女交合而生,而是由魔灵二气凝聚而生,在他们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守护人界,这样的信念也存在于迟蓁心中。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自己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杀人,人界中的人,她通天门守了万年千年的人。
不过没关系,我来帮你。辜苏想着,抖落身上的冰雪,从储物戒中拿出两块上品灵石握在掌心,向冰原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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