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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事之后,王府里的侍从仆婢死的死走的走,除却几个格外胆大且忠心的,没几个愿意留在这曾经血流成河的阴森不祥之地。也有人曾劝郑楹带弟弟去别院住一阵子,毕竟死了太多人,很多地方血迹都未擦净,但这些好意都被她拒绝了——“父母排位在,我什么也不怕。”
她怎么可能不怕呢?她每个晚上都搂着弟弟,弟弟熟睡,她整宿整宿做噩梦。有时她真羡慕弟弟,羡慕他不谙世事,不知死是什么,也不知道死有什么可怕。郑樟出生不久生母便血崩而死,自此就常是由姐姐郑楹陪伴,虽非一母同胞,却最是亲近,失去父兄嫡母自是令他哭了好一阵,但知道还有姐姐在,不久便安静了。
几日前,冯广略代全家来向郑楹辞行。几日不见,郑楹竟好似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也难怪,整天睁眼闭眼就是母亲的死状,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放心上呢,如果有,那就是复仇,可如今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只听说是一群曾经被父亲镇压过的流寇,如今早已做鸟兽散了,似雁过无痕,又该往何处寻仇?复仇无望,活着又饱受折磨,那活着又是为何?“等弟弟长大成人了,我干脆自尽,了结痛苦。”郑楹每天都这样想着,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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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王众姬妾中只有一位名唤郁娘的留了下来。郁娘为人爽朗,曾得王妃厚恩,两人情同姐妹,祸事后义无反顾选择留下照顾郑楹姐弟,之前大着胆子率先出去叫人的也是她。
这晚哄阿樟入睡后,郁娘来到内室,悄声对郑楹道:“楹娘,我今日听说了一件事情——那夜王府被攻破,是因护卫们中了毒!”
“当真么?”郑楹随口应了一声,眼神却只定定地看向摇曳烛火。
“千真万确,我听吴婆子说的,她说是她老头子偷偷听到护卫说的。”
“转了这么多道弯还敢保千真万确?”少女仍然一脸淡漠。
“我却觉得可信,”郁娘的脸色转为严肃,沉声解释道,“你想,歹人们如入无人之境,那护卫上肯定出了问题。”
郑楹听到这里才终于有了些表情,蹙着眉头问道:“如入无人之境,究竟怎么回事?”
“楹娘,你连这也不知?”
“我原以为他们先是在外斗了一番,赢了护卫才得以进来的,听你说,竟不是我想的那样?”
“当然不是!楹娘,三百护卫生还者不足五十,你竟不知?”郁娘提高了音调,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责备道,“楹娘,你不能再成天只知道哭,什么事都不管不问了,这可是夺去你父母兄长的案子,你尽孝就只靠哭?”
少女无言以对,又和片刻前一样继续去盯视烛台,原本空洞虚无的双眸却渐渐变得凌厉。看了半晌,郑楹忽然转过头,郑重地向郁娘道谢,同时决定明日就去找詹济之细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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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楹遇事会想到詹沛,是因为两人少时曾有些交情:薛王郑岐出身贵胄却任侠好武,结交了不少江湖豪侠,相互间称兄道弟,不拘小节。王女郑楹受其父影响也不愿囿于闺阁,自小就学了骑射,且甚是喜好,时常央求哥哥去护卫校场习学时带自己同去。世子同年轻护卫们厮练拳脚射术,她就在一边遛马骑马,慢慢地便与詹郭等人混了个眼熟,一年春天还曾一同跟随父亲骑马出郊外游玩。只是很快年岁渐长,郑楹开始学着矜持起来,鲜少再去校场。两年前詹沛去西营之后,更无谋面,直到发生此次劫难,半熟不熟的两人才再度打上了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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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惨祸发生以来,一连数日,詹沛每到夜里一闭眼就是薛王、王妃和世子的惨烈死状,更免不了担心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的王女郑楹,正想找个理由去探视一下,郑楹倒先来找他了。
郑楹听了郁娘的话,次日一早就来到护卫司。詹沛正在庭中习武,看到门廊下眼皮肿胀的少女差点没认出来。听郑楹诉说来意后,詹沛也不做隐瞒,心想这么大的事,郑楹早该知道才对,遂如实简单回答道:“是真的,可三个厨娘都没活下来,幸存的护卫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内府司还有我们护卫司都未寻到什么线索。”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詹哥哥,我没别的事,这就告辞了。”郑楹说着一颔首,转身离去。
詹沛本来还有事要问,见对方似乎急着走,只能茫然作罢。看着女子的背影,詹沛忽忆起早年间见她由一群侍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情形,曾经的王女如今却是形单影只,弱不胜风,今昔对比之下,詹沛心中不胜唏嘘。
詹沛正欲转身,却见郑楹突然停下,急匆匆跑回来道:“詹哥哥,你等等,下毒之事,我总觉得……怪怪的。”詹沛听郑楹对此也有怀疑,便请她进护卫司正堂细说缘由。
郑楹进屋后坐定,答道:“我也拿不准,只是记得曾听父亲说,他镇压的那些盗匪,尽是目不识丁的绿林莽汉,愚陋不堪,只知蛮力,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人是想不到收买厨娘下毒的计策的。”
“有道理。”詹沛点着头附和了一声。
“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否都告诉我?”郑楹直直盯视着男子急切问道,隐隐感觉在他手里还有可以挖掘的人和事。
“二娘,你应该明白,此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弄清的,还请稍安勿躁。”詹沛安抚着女子,说完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开口问道,“另有一事想请教。”
“请讲。”
“那晚,到底是怎样的情形?二娘此时若实在不想说,那缓缓也行。”詹沛虽不知当日详情,但想也知道那对于郑楹来说是何等惨痛的记忆,若不是为了案子,他永远都不忍启口相问。
郑楹低垂眼帘沉默片刻,开口道:“无妨的詹哥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因阿樟睡觉时不喜有旁人在,偌大一个内室就只有我姐弟二人,我们睡得又死,外面已杀声震天了也没醒。下人们想必是只顾自己逃命,也无一人进来叫我们,还是娘过来把我们叫醒,抱起弟弟叫我跟她走,说要带我们走蒹葭阁的密道逃出去。离蒹葭阁还远着呢,听声音歹人已经逼近了,当时我们旁边是经纬楼,我娘想起那里有一个嵌入墙里的壁龛,挂着一些字画,你去找阿樟出来时候想必也看到了。娘让我们站进去,又想推近旁的一个书柜过来挡住,可柜子重,上面的书简也重,她推不动,一时急糊涂了,就把书简拨到地上,再使劲推柜子来挡住,可这样一来却是欲盖弥彰——歹人进来,一看到满地书简便知我们藏身书柜之后。娘后来想到这点,却为时已晚,那么多书简已没功夫一册一册摆回去了。娘只管把柜子推过来掩住壁龛,然后我就听到她出去了,再然后,我听到娘大声骂那些人,骂得很是难听。娘是想引开他们,因为我们藏的不太好……”郑楹几乎是哭着说完,末了更是泣不成声,“所以娘才会死得那么惨!”
詹沛也听得红了眼眶,闭目片刻,忽然睁开眼直视郑楹,恨恨承诺道:“二娘,你放心,我们定把这伙恶徒揪出来,让他们跪在你双亲和兄长灵位前,任你和阿樟千刀万剐!”
少女闻言激动不已,起身向詹沛致谢。詹沛赶紧回礼,连声道“不敢”。
面前这位年轻武官的承诺,郑楹相信了,然而只一瞬后,她就不信了——她意识到这些话不过是个安慰,是给自己的一个念想罢了,不可当真,脸上旋即又变回悲戚之色。随后两人半天无话,少女正想起身告辞,忽听詹沛问道:“你方才说,蒹葭阁内有一密道?”
“是的。”郑楹抹去眼泪,收拾好心情后,认真向詹沛解释道,“小时候,一次我躲进爹娘屋里想吓唬他们,不经意听到爹说不想再住蒹葭阁,因为他做了个噩梦,梦到地道里有恶鬼。我娘不乐意,两人小声争吵起来。我躲了半天觉得没趣就自己爬了出来,爹娘发现了,吓唬我说密道的事不能说出去,不然里面的鬼就会把我捉去,我爹就是因为看到了里面的鬼才吓得做噩梦的。我那时候信以为真,吓得好几年不敢去那附近,后来长大懂事了,知道那是紧要关头救命的东西,自然更不会往外说了,所以那密道,除了我们三人再无一人知晓。当年,要是爹听了娘的话,没有搬离蒹葭阁…”
“那先王也不会任世子和侍从们在外厮杀,自己去钻地道逃命的;王妃也还是会选择先去救你们。”詹沛见少女眼中又现泪光,立即截声宽慰。
郑楹虽难过到说不出话来,还努力地想去压制住泪水。此时从堂后山坡上传来鹧鸪啼声,令孤女感到彻骨的悲凉,郑楹终于压制不住,一低头,泪水便如泉眼般涌出。詹沛垂首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相陪。
过了好一阵子,郑楹才又再次开口:“詹哥哥,我这几日一直想着……想带阿樟搬去蒹葭阁住,再遇危险也好有条生路,不知你意下如何?”
詹沛一听,顿觉释然,笑道:“当然,二娘的家,想住哪里但凭二娘喜欢。”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郑楹之前不肯搬去别院,也终于不用再担心她眼下会有寻死之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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