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谢蘅照常每日去刑部喝茶看卷宗。
她对比了近五年户部的进项在国库所有收入的占比。
要知道户部掌握全国的土地、收税、财政及货币,从前光是户部的收入就占了国库的十之八九,而近两年竟只剩下六成,缩水如此严重大抵和户部如今推行自审制度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刑部负责调查户部尚书的官员也都在这两日陆续递上了羽靳遥的相关罪状。
谢蘅一一拿来看过,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证据,绝不至于真正伤到羽靳遥的元气。
可见大家对于户部尚书的贪污案多持明哲保身的态度,没有人愿意得罪羽靳遥乃至他背后的靖国如意公主。
总而言之,户部的乱象已如河中黄沙,清晰可辨,只等一人入局搅它个天翻地覆。
王鹤茹近来是刑部的常客。
她奉长公主的旨意每日中午送来饭食,因她的厨艺得了长公主的称赞,故无论是在裴宅还是刑部都倍有面子。
可今日却不同往时,王鹤茹刚进卷宗室便觉得气氛格外清冷。
只见谢蘅难得穿一身素白,妆容清淡,除却鬓边别着一朵莹白的珠花,全身上下再无一丝赘饰。她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敲着椅把,似有心事。
沉浮接过王鹤茹带来的两壶桃花酿,在谢蘅耳边低语一句,两人便一同从刑部的后门离去了。
王鹤茹犹愣在原地,裴垣抱着卷轴从书架的阴影后走出来,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气:“今天是太子谢霄的祭日,他们应该是出城祭拜了。”
听到太子谢霄的名字,王鹤茹恍然大悟,末了,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整个晋国大概没有人会质疑这样一个事实:如若太子谢霄还活着,他将会是大晋有史以来最仁厚睿智的君主。
谢霄,字云鸿,为先帝生前最宠爱的玉康皇后苏氏所生。苏氏诞下谢霄后难产辞世,先帝悲痛难以自抑,在谢霄五岁时便册封其为储君,寄予厚望。
谢霄果真自幼聪颖过人,不仅继承了先帝的仁厚,亦有着上位者的谋略与机警。
那一年谢蘅初初及笄满一岁,先帝赐其封号“镇国”,意为镇四方太平,守国泰民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朝中施展抱负,成为大哥谢霄的左膀右臂。
当年朝廷命官勾结盐商私贩官盐一案震惊朝野,谢霄主张宽容处理,仅将主犯处斩、家眷流放,却因此留得后患。
来年开春,谢霄与谢蘅在京郊遇刺,身边侍卫悉数战死。
关键时刻谢霄替她挡下一刀,最终卒于盐商案的反扑,时年二十二岁。
谢蘅重重挥下马鞭,马蹄声凌乱,生生将这一场红尘惊梦踏得粉碎。
她与沉浮一人一马来到京郊的桃花林,此处立有一块无字石碑,用来纪念谢霄。
谢蘅倒空整整两壶桃花酿,一时间,浓郁的酒香飘满桃林。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粗粝的石碑,眼圈通红似抹了胭脂,只听得她极轻地说:“大哥,我来了。”
沉浮站在她身后,沉默得好似一株傲岸青松。
七年来的每一个今天,他二人都会来此地祭拜谢霄。
不提旧事,不问缘由,早就成为他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因为一旦重启回忆,除了无尽的思念和悔意以外,随之而来的还有绵延不绝的怨恨。
谢蘅八岁时,沉浮当上了她的影子,一十六年来他只有一日没有陪在谢蘅身边。也就是那一日,谢蘅与谢霄在桃林遇刺。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巧的事,偏偏是同一天,偏偏!
任谁都知道,如若那天沉浮在场,或许就能扭转乾坤,或许谢霄就不会死。
谢霄出事的第二天,沉浮跪在谢蘅门前双手呈上乌金佩刀,他自知失职,恳请长公主赐死。可无论谢蘅如何逼问,他也不愿说出自己前一日究竟去了何处。
他当然不敢说。
他怎么可能敢说出自己心中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唯有以死谢罪。
那一回沉浮整整跪了七日,滴水未进,硬生生将谢蘅的一颗心给磨软了。
自那以后,此事便成了主仆间绝口不提的秘辛,就像一道鲜血淋漓的巨大伤痕,终是被时间一点点治愈。止了血,结了痂,太平无事。
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到了落日光景,谢蘅这才同沉浮骑着马回到公主府,两人的影子被斜阳融化,投在墙上,像两只风尘仆仆的皮影人。
沉浮替谢蘅牵过马,即刻有仆人自府中跑出来,神色慌张地说:“早些时候靖国如意公主派人将凤虞公子接进宫去,至今已有三个时辰了。”
谢蘅闻言愣住,手中马鞭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多少年后当谢蘅回首往事的时候才惊觉,她一生中的险象绝大多数都发生在黄昏,这实在是应当归入玄学的范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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