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累了,已过子夜,快休息吧。”他按下琳琅的双肩,极其不舍的将目光流转到别处。他不敢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停得越久,脚步便越是无法起身离开。
他替琳琅掖好薄被,生怕她夜里贪凉踢被子,又把边角都塞进去,包裹得像个粽子。“老爷,琳琅不识相,再提个要求行吗?”
他温柔地说:“说吧。”
“您再陪我一会儿,行吗?哪怕就是静静地坐一会儿。”琳琅眨了下眼睛,眼眸中倒映着她唯一的爱人。“不知道为何,心里有点怕,怕老爷您会离开我。一想到有人要刺杀老爷,我怕极了,我真想跟他们说,有本事冲我来,不许伤害我家老爷。”
他宠溺地刮了下琳琅的鼻子,装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道:“月琳琅,跟你说过许多次了吧,躲在我身后就好,不许你出头。只要你平安,老爷福泽绵长呢。”
琳琅一心一意爱的是光明正大的怀化大将军,而不是暗杀屠戮的绣衣司主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眸,可以瞬间变得冰冷,因为她发自内心恨着杀父仇人。
时光像瓶中沙,漏干了一轮,转个身,开始漏第二轮。
自刺客夜袭之后,琳琅足不出户半个月,与纪忘川只有一屋之隔,但是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一则他公务繁忙无暇他顾,海战在即,一举攻下领海主控权,二则实在是有心回避,怕感情越深,牵绊越深。
琳琅缠绵床榻足有半月,当夜血光泼天,勾起过往家破人亡的回忆,又眼见纪忘川被人围攻心如刀绞,一时急火攻心,便烙下了心病。只是倔强地支撑着残喘的身躯,不让纪忘川担心罢了。
刺客身份尚未理清头绪,东瀛倭寇卷土重来之势,纪忘川忙得不可开交。他已经定下连环阵,连横起三十八艘战船势必要将东瀛小国全歼在海底。
纪忘川定下明日随战船出征,到底是放心不下琳琅一人蜗居在雅集轩,他从副将莫连处得知,半月以来琳琅极少出雅集轩,平素只是从厨房领些吃食,这两日索性闭关不出门。
纪忘川怒火烧心,斥责莫连玩忽职守,琳琅举止有异却迟迟不作上报,莫连惊诧,心里感到冤屈,他身为怀化大将军跟前的副将,何时必须对大将军府上一个副总管的起居饮食费心关怀。
莫连缄口不语,纪忘川怒目相对。静而思之,的确是这阵子一心扑在军务上,自己借着军务繁忙的由头,疏于对琳琅的关心。他又何尝不想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就像是无惧刀上配着的攒心梅花络子,每日思念愈深,便对着攒心梅花络子发呆,他强压着泛滥的思念之情,让自己用从更理智的角度来拉锯两人之间的关系。
更深夜漏,五月渐尽,满城槐花落尽,唯有残香消陨。
琳琅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满目叮铃的夜明珠恍若星辰,只有见到双月洞架子床内的星空,她才确定她不是一个人,她有疼爱她的老爷,有安居乐业的雅集轩。她口干舌燥,周身火烧火燎,强打起精神来下床摸到桌边,因烧了几日,骨架都烧散了,支起的膝盖连连打颤,走路重心不准,好不容易摸到了桌边,坐在杌子上大口喘气。
青花葡萄纹茶壶业已中空,沉重的手腕垂垂地拎起茶壶柄,失望地摇了摇,想出门去倒水,抬眼望着漫长的前路,怕孱弱的身子根本走不出雅集轩的垂花拱门。
隔扇门推开,倾心盼望许久的高俊身影出现在门外,不知何时雾蒙蒙的水汽凝上了睫毛。
“老爷,您怎么来了?”
纪忘川深情地看着琳琅,半个月以来,他每夜都是后半夜回来在她门口站上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敢去琳琅一眼。“来看看你。”
琳琅勉强扬起嘴角,却装不出风平浪静的容颜。“老爷操持军务,就不必挂怀琳琅了,我一切都好。”
她一手撑住桌面想站起来跟纪忘川行礼,无奈周身力气匮乏,手腕一松,整个人就松松垮垮地要跌下去,纪忘川大步走过来托起她的双臂。他懊悔内疚,半个月不见琳琅益发清瘦,抱着她就像是一张轻飘飘的柳叶,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吹走。
琳琅一跌入他怀中,滚烫的身子在他怀里灼烧。他半是愧疚半是生气,却都冲着自己。“病成这样,怎么不差人来通传?”
她自嘲一笑,却比哭泣更戳心。“您有家国天下之事要挂心,我岂能因如此小事而徒增您的麻烦。”
“琳琅,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我马上找老秦来。”
他抱起琳琅安放在架子床上,转身欲快步找军医,却被琳琅扯住了袍角。“老爷,您别急,我知道自己的事儿,病过一阵子就好了,我身子骨耐疼耐病。我听衙门里莫副将说起过,您要亲自上战船?”
他点了点头,不忍心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阵子的消息。“是有这么回事儿。明日卯时,我会随军登战船,这一战势必要全歼倭寇。”
琳琅忍下掏心窝子似的剧痛,笑着送别。“您安心打仗,我会在雅集轩好好保重自己。”
“别说话,你等我一会儿。”
琳琅心头怅惘,说道:“老爷,我总有种错觉,好像见您一面少一面似的。”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谶言,曾经拥有过岁月静好的日子,仿佛经不起在时光沙漏中的滴落。他萌生了惧怕,琳琅说的每个字都像是意有所指,难道她因为遇刺之事,她回忆起了他们十年前的那场相遇。
“你一定是烧糊涂了。”他说道,“小憩一会儿,我立刻去找人。”
老秦接到怀化大将军令,提着药箱连夜赶来,琳琅的房内已经熏起了迦南香,双月洞架子床两侧的帷帐落下,纪忘川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上,拖出一张红木杌子让老秦不必拘礼,直接过来坐。
纪忘川托着琳琅一只手臂,老秦两只搭在僵白的一截腕子上,他一手捻着胡须,说道:“大将军,老身可否看一看林副总管的面色与唇色。”
一直听闻林副总管在苔菉镇港口忠心护主,以身躯化成为主挡刀的人盾,故而怀化大将军特别看重。
老秦随军行南闯北,从医三十余年,只要望闻问切四步之下,基本就能断症无疑,但他探了林副总管的脉搏,心里犯了嘀咕,堂堂男儿即便病重沉疴,脉象却不似男儿般雄沉,反而有股女气。
只是纪忘川一脸俊美修罗的冷峻样子,老秦忌惮他雷厉风行的暴脾气,不敢捋其逆毛。生怕断症出错,引起杀身之祸。唯有颤颤巍巍地提请看一看林副总管的病容,来确诊心里的打算。
帷帐撩开,一张淡白如雪的俊容,清瘦可人,让人怜见,若说天下岂能有如此扰乱人心的男子。细细的青筋浮起在卧蚕下,挺翘的鼻子上密密的薄汗,唇白而干。
老秦谨慎地看了纪忘川一眼,征求道:“可否看一看舌苔?”
他轻轻地捏起琳琅的下颌,柔声细语道:“听话,让老秦看看舌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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