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迷茫地按住胸口,说道:“我睡了日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死了,我很难过,难过得想跟他一起去死。我死了以后要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我一路追赶他的步伐。他死得比我早,我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走上了奈何桥,那里有一条河叫做忘川河,我如今才想明白,他的名字就叫忘川,他一定有许多悲伤的想要忘掉的往事,也许我们的过去,就是一件应该忘记的往事。守在桥头的孟婆问他,要不要喝下孟婆汤。我看着他拿起了孟婆汤,我拼命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听到。他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他真真正正地忘记了我。当我走上他走过的路,孟婆问我要不要喝下孟婆汤,喝下,就会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可我却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心痛得不能呼吸了,我突然明白了,我害怕他忘了我,我更害怕我忘记他。孟婆告诉我,如果要记得前世的爱人,必须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能再入轮回。我在忘川河里煎熬,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地过河,一世又一世地忘掉前尘……”
锦素被琳琅絮絮感动流涕。“大小姐,你别说了,锦素知道你心里苦。”
“真是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过了几世的轮回。”琳琅无奈地叹息,“他若真是死了,恐怕不想再记起我了。”
锦素问道:“你还恨他吗?”
琳琅怏怏不乐,转眼看支起的窗户外的秋色。“不论他是生是死,以后再无干系,就当是个陌生人吧。”
锦素听出琳琅话里的言不由衷,她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伤得还是自己。“你放得下?”
琳琅摇了摇头,她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眼前纪忘川生死没有音讯,谈何能不能放下。昏迷了天,滴水不进,琳琅说道:“给我泡杯西湖龙井,我喉咙燥得发慌。”
“是是是,这就去。”
琳琅把锦素打发出门去烧水煮茶,她靠在枕垫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梧桐叶由绿转黄,微微凉凉的秋叶,叶叶黄黄的风景。
入了秋,挂在门上的竹帘都撤下了,半敞着门,秋风轻飘飘地吹拂入室,送来一缕优雅的龙涎香。
陆白羽轻轻叩了叩门,琳琅唤了他一声“羽哥”。陆白羽拖了张小叶檀圆形杌子坐在琳琅床旁,怜惜地看她好似经历风霜拷打的惨白脸色。“这阵子让你挂心了,你该好好补补身子了,憔悴成这个样子。”
琳琅靠着床背,陆白羽起身替她垫高了枕头,让她靠个舒服的位置。“羽哥,你也瘦了,大理寺的案子结了吗?”
“案子结了,大理寺裁定朱念安是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暴毙包庇而亡,还了我清白。”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欠了纪忘川一个人情。”
琳琅若有所失,问道:“他如今怎么样?”
陆白羽回道:“生死未卜。当日他离开大理寺后遇刺,按说神策大将军武功盖世,怎么会轻易被人捅刀子?神策十二营派了最精锐的队伍去调查此事,若是倭寇作乱,恐怕整个长安城都会被翻过来。”
琳琅嗯了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阒然。
陆白羽见琳琅神色有异,说不出的悲切,又故作隐忍。“琳琅,纪忘川遇刺当日,你就一直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到了行刺之人?”
琳琅摇了摇头,止不住咳嗽起来,抽出枕畔的丝巾掖住口。她不想再继续关于纪忘川的话题,再论下去,除了彻心的难过,也不会生出其他情绪。“羽哥,你找我有何事?”
陆白羽说道:“我来谢谢你。”
琳琅婉约地笑了笑,她当然晓得陆白羽的意思,陆白羽一定以为纪忘川突然伸出援彻查朱念安一案是因她所求。“我没有求过他。羽哥,你谢错人了。”
陆白羽有些难以置信,尴尬地笑了下。“既然如此,我也不说谢不谢之类的话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也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了。如今我陆白羽的名声是臭了,父亲对我已经全无期待,看来这茶庄的继承权最后还是要落在从白里。”
陆白羽一直浑浑噩噩地在他长子嫡孙的位置上发着青天白日梦,不知道他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如今经历了人生跌宕的起伏才幡然醒悟,虽说迟点,但也不是完全无望。
在继承陆氏茶庄这件事上琳琅看得通透,陆从白和陆从骞固然虎视眈眈,在陆彦生的观念里长子嫡孙继承家族掌权根深蒂固,除非陆白羽彻底伤了他的心,让他绝望,否则陆白羽只要稍加改变,陆彦生心的天平仍然会轻而易举地朝他倾斜。“痛定思痛,今后谨慎为人,在爹爹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陆白羽感慨唏嘘,说道:“亏了这次大理寺还了我清白,否则王世敬那厮落井下石,可就把你给搭上去了。”陆白羽懊恼地搓了搓,“现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王世敬那厮诱我染上五石散的毒瘾,让我身败名裂。”
琳琅不禁疑心道:“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你身败名裂对他有什么好处?”
话赶话到了这份上,陆白羽再愚钝的脑子应该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王世敬与人勾结,之前故意与我交好接近我,带我去风月场所,诱我染上毒瘾,朱念安又是他的人,也许是他设局引我入瓮。琳琅,以你看来,何人与他勾结陷害我?”
昏睡了日,体力上不济,琳琅朝后靠了靠,说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陆氏茶庄生意上的对,要么就是羽哥你的兄弟。生意对很多,可兄弟只有两个。”
陆白羽打心底佩服琳琅的心眼,好像蜂窝似的。“从白和从骞?”
琳琅说道:“羽哥失势,继承权自然落在从白和从骞身上,长安城首富,对谁都有那吸引力。他们之若是有人与王世敬谋划,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在长安城声名扫地。”
陆白羽自嘲一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怪我放浪轻狂,才让人有可乘。这趟蹲了大狱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琳琅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爹爹定会感念羽哥一片悔意。”
陆白羽点了点头,环顾着房内清清爽爽的摆设,琳琅以前喜欢摆弄花草,连他的房间里都插着当季时令的花,如今驻清阁里连一片花瓣都找不到,窗口的青花缠枝花卉凤纹筒瓶光秃秃地兀自立着。
这些看似无心的举动,其实都是有心所为。琳琅知道纪忘川有枯草热,闻到花香,触碰到花粉都会引起周身不适,担心他偶尔造访会有不妥,一早就清理了房内的摆设,务必不留一花一草,如今想来,真是多此一举。纪忘川活不活得下来要另说,即便活下来了,他也不会到驻清阁来触霉头,他们这段孽缘恐怕也是说散就散了吧。
神策大将军遇袭,是这一年来轰动长安城的大事,也是一件奇事。武功盖世,岳峙渊渟的神策大将军被无名之辈所伤,事发之地在崇贤坊与长寿坊之间,偏偏那日下了场暴雨,街市上几乎无人往来,所以,无人亲见到底到底是何人所为。
遇袭的消息传到静安堂时,纪青岚正拨弄着蜜蜡佛珠串念经,只见光色饱满的鸡油黄蜜蜡佛珠像断断续续的眼泪一颗一颗滚在蒲团下,她惊慌失措地往震松堂赶去,虽然纪忘川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到底养了二十二年,指望着他出人头地,给她尊荣与光耀,怎么一瞬间说没就要没了呢。
何福周惊惶地立在门口,“老夫人,您来了啊,可真是要了命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祸害啊,就这么把咱们大将军给捅了,您快去看看吧!”
蔓罗扶着纪青岚大跨步地纵进震松堂,心跳得全无章法,绕过茂林修竹的锦绣插屏往床上看去,连嘴唇都脱了色,整个人白僵僵的躺着,胸前绕了厚厚的几圈白布,密密实实的汗发了一身,这是离死不远,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忘川,你这是要把娘抛下了?”纪青岚有多久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当即眼泪就漫涌上来,扭头看副将莫连,“莫连,到底是什么回事?谁有这本事刺伤我儿?”
副将莫连灰头土脸地守在床边,身为副将理应时时处处跟随左右,既要随时当大将军的刀子,又要随时替大将军挡刀,可偏生那个时候纪忘川把他调离身边。他有口难言,但保护不力的责任却都落在他身上。“老夫人,是莫连护主不力!只是,大将军遣开莫连,说是要去一个地方,至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属下不知。”
纪青岚咬牙切齿,恨不得扇莫连一个耳光,她孤儿寡母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奔出个前程来,刚越级提升了正二品,正当是意气风发,挥洒激昂的时候,冷不防就疏忽遇袭。
纪忘川要是折在这档口上,她后半生也不知道还有啥奔头。谁也不知道纪青岚腹的计划,一切都建立在纪忘川身上,如今纪忘川生死悬于一线,她唯有全心全意地希望这个儿子能够活下去。“蔓罗,你留下照看大将军,我这就回佛堂去求求菩萨。还望菩萨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把我儿还给我!”
纪青岚老泪纵横,恍如瞬间老朽了十年。蔓罗从未见老夫人如此伤怀过,以为是母子连心,儿身受伤,痛在娘心。
太医院派了两名太医到大将军府上,纪青岚感恩戴德寒暄了几句,跫身往静安堂求神拜佛去了。
太医剪开紧急处理后的伤口,附上了大内珍藏的金创药,开了方子让蔓罗去抓药煎煮。伤口的位置正插在胸口上,唯一庆幸的是偏离了心脏小半寸,大量失血致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全看纪忘川的个人意志和老天爷的想法。
疾风暴雨肆虐了两日,月亮才渐渐爬上了树梢,震松堂里人声渐悄,蔓罗因着纪青岚的吩咐寸步不离了两日,入了夜有些困乏就坐在外间的圈椅上打盹,莫连守在震松堂门口。
窗子扑棱扑棱地轻响,攘攘的动静敲醒了纪忘川的神智。他慢慢地睁开眼,荒凉无边的月色随着扑腾的窗缘流泻了丝丝缕缕的光线,他一个人寂寞又乏力地躺在床上。还活着,锥心地痛着。
他迟缓地挪动着身子,殷红的血丝立刻沁出在胸口的纱布上。
项斯轻轻脚地探过来,问道:“主上,您要什么?”
纪忘川倏然松了口气,还好项斯知他心意,一早守在震松堂里。“水。”
府上伺候的人都怀着大将军随时苏醒的希望,日常服侍的礼数规矩都做到十成十,连摆在紫檀木圆桌上的水都是连夜烧滚好灌入青花缠枝鸟纹茶壶里,现在倒出来正好是温吞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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