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听越难受,眼眸聚拢起水汽,是他无能才让他深爱的女人自惭形秽到这种地步!感情上他只认琳琅一人,他欠她的用尽他一生也无力偿还,是琳琅仁慈,愿意给他爱她的会。可他又不得不屈从在一纸荒谬的圣旨之下,他为何要娶一个陌生的女人,即便冠上公主的名号,也不能强夺他人的意志。他痛恨崇圣帝、痛恨芙仪公主、更痛恨自己无力更改命运!
他揽紧琳琅,语气冷彻,说道:“不许你胡言乱语,我不会让你住在嘉树。指婚之事,能拖就拖,拖不过,另作打算。横竖你记得一件事,我这一生不会再负你。”
他站在风口浪尖上,自然越加明白,只有圣上才是翻为云覆为雨的主宰,要反抗他的旨意,必须有资本。找全龙脉藏宝图是一条路,与邵元冲合作又是另一条路,只是这左右两条都是孤注一掷的选择,不成功便成仁,没有弯转与退路。
琳琅点点头,听他决绝的语气似乎不妙,他心里定然有些危险的盘算。“我不怕你负我,我只要你安全。”
“别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才刚过了十六的生辰。”他伸把她揽实,往床里头挪了挪位置,“早点睡吧,起晚了就来不及上山看红叶了。”
心里总莫名有些慎得慌,好似山雨欲来,她腾出抱紧他,悄悄把头移过去亲吻他的锁骨。
纪忘川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性子,又被挑逗了一下。“你到底让不让我好好睡觉。不带这样折腾人的。”
琳琅忙转身背对,捂住枕头。他不敢造次,怕再贴近下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有自己的打算,守着琳琅这块完璧,是为了给她一个完满的交代。
说好一起上山看红叶的,可连日淫雨霏霏,窗外一片沉郁,初阳隐没在密布的乌云背后。翌日,他们都错过了约定的早起。
纪忘川赖在床上,怀里箍紧琳琅,即便错过了山上红霞遍野的枫林,至少怀里抱着后半生的全部风景。
琳琅踢了踢他,问道:“老爷,说好看红叶的么?”
他动了动嘴皮子,依旧闭着眼。“下雨天,在房里窝着,看什么红叶。”
早就见识过他的无赖,昨夜信誓旦旦的赏枫约定,转而幻化成了镜花水月的泡影。幸好他除了喜欢在嘴皮子和行动上占她的便宜,揩点边边角角的油水,心里的秤杆还是摆得很正。恰逢泥泞的雨天,上山之路难行,就算勉强上山看枫叶,怕是兴致也失了大半,不去便不去吧。琳琅见怪不怪了,背朝着他躲在被褥里,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这个清晨的酣眠尚未尽兴,嘉树大门外有客造访。纪忘川是习武之人,听觉异于常人,门外雨潺潺,脚踩碎落叶的细嗦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来的人是邵元冲的亲信邵青,传来了邵元冲的口信,请神策大将军去螭阳楼一聚。经过昨日邵元冲交还琳琅一事,纪忘川算是欠下了人情,他生平最忌欠人情面,唯有欣然前往,姑且去听一听邵元冲这只老狐狸要与他谋划什么乾坤。
他打发邵青先回去,随后就到。琳琅偷偷转头瞥了眼,只见他穿戴整齐,长衫玉立,巍峨如玉山白雪,妙年洁白,风姿郁美。
他嗤笑琳琅,问道:“偷看我做什么?”
琳琅咳嗽了声,有些羞涩。“我不过是看看外头的天色,阴兮兮的发冷,慎得人骨头都打颤。”
“我去趟螭阳楼,天色不好,别去外面,在嘉树等我回来。”
琳琅应了声,她本不想问,却担心她自作主张与邵元冲交好的举动,会贻害纪忘川,不由产生心慌。“会不会是鸿门宴?”
他赖着不想走,坐在床沿磨蹭了会儿。“若是我一去不回,你有何打算?”
琳琅不假思索说道:“替你报仇。”
他宠溺地探过头去,温暖的双摩擦着琳琅的脸,笑道:“傻丫头,若真有那一日,你就把我忘了吧,然后按你说的,卖花种树,靠艺过活。”
琳琅情绪一时难以把控,眼泪漫涌,噙在眼眶子里。“老爷……”
他戏谑地刮了下琳琅的鼻子,“下回,我再也不说这些玩笑话了。天冷,你再睡会儿,我去去就回。”
纪忘川一走,琳琅的瞌睡虫早就被赶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一趟邵元冲的葫芦里卖什么药,要等纪忘川回来才能知晓。在邵元冲面前暴露了她的身份,邵元冲势必会想起多年前与月望山的往事,他的谋逆之心昭然若揭。走到这一步,她没有能力再回头。
她的心很乱,越理越乱,索性就坐在廊下等他,他不回来,心不定。晌午之前,纪忘川回到嘉树,表情有些冷漠,攒花锦袍上沾了雨水,氤氲开了半身潮湿。
琳琅起身疾步,问道:“着凉了么?我这就去烧水,您泡个澡驱驱寒。”他握住琳琅的皓腕,不疾不徐,让她别忙活,这番冷静倒是让琳琅益发担忧。
半晌之后,他慢慢道:“咱们要回长安城了。”
琳琅惊慌失措的一个趔趄,很快自持地扶着墙,该来的总归来了,避无可避。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仍然犹如晴天霹雳。她能感受到此刻脸上皮肤的僵硬,可她还是挽起了一个极其难堪的笑脸。“那便回去吧,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纪忘川张口解释,想试图宽慰琳琅。“老夫人病重,再不回去,便是不孝之至。”
琳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现出足够的大度与理解。不管是老夫人催促他,还是芙仪公主等待他,横竖到了他该回归本位的时候了。只是她的眷恋不舍,从此再也不会有个尽头。
“你随我回长安城,委屈你暂住在采葛,再给我些时间安排。”他低头望着琳琅低垂的眼帘,“琳琅,你可曾见过邵元冲?”
琳琅心知不妙,脸上还是维持恭顺。“老爷,您何以这样问?”
他低头看琳琅,在她天真年少的脸上,墨色眉峰微微蹙拢。“此去螭阳楼,邵元冲与我言谈间,透露两点,一是长安城老夫人病重,再者就是关于你的讯息,他似乎认出了你是月琳琅。”
琳琅不回避,也犯不着瞒着他。“爹爹行南闯北做生意,信阳毛尖就出自河南,怕是有过一面之缘。”
由着这一层的因由,邵元冲出现的一切就通顺了。纪忘川倒也释然,邵元冲与他交好,无非看他掌管京城神策十二营的军权。邵元冲既然认出了琳琅的真实身份,月氏遗孤,十多年前月氏一门毁得蹊跷,万一琳琅身份戳穿,有心人为了斩草除根,必定会给琳琅带来灭顶之灾。
琳琅扬眸望他,沉如深海不见笑色。“老爷,是我拖累了您。”
“何来拖累?”他牵起琳琅的双,靠在廊柱边,“你我之间,若说拖累,何尝不是我作孽太深,毁你一世。”
琳琅趁势问道:“那邵元冲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若以此要挟,老爷作何打算?邵元冲身处益州城,却对长安城之事了如指掌,可见长安城已经遍布眼线,老爷,您的前程要紧。”
他总想让琳琅置身乱世之外,给她觅得一处桃源,无奈现实屡屡与他作对。总是一转身,通途变泥淖,而琳琅总是避无可避。“万事以你为重。”
他的话意晦涩不明,似乎意有所指,琳琅身份暴露,如果他有心维护,势必要与邵元冲合作,否则崇圣帝发现月氏遗孤,必定斩杀无赦。纪忘川甚至能想到一旦邵元冲把琳琅身份推出去,崇圣帝会把暗杀之事交由绣衣司,那么他必须刃琳琅。所以,若把他逼到了极处,他只能与邵元冲合作。索性邵元冲还维持着谦恭君子之貌,只是品茗闲谈,倒没有逼他做抉择投靠。
天色萧萧瑟瑟的,这场凄厉的雨好似没有个停歇。
琳琅看出他的忧心,身为人子,母亲病重,他岂有心思男情女爱,孝心可鉴。“咱们回长安城吧,立刻动身,免得您时刻牵挂着。”
他紧紧把抱着琳琅,好似片刻的空隙就成了分隔的天堑。长安城是一个牢笼,困住他,也困住琳琅。母子生分,毕竟人伦尚存,他不得不回去,哪怕明知千山万壑的阻拦,他撞得粉身碎骨全不顾,也要回去为母亲尽点最后的孝心。
他低头在琳琅额头上印上一个吻,感谢她的通情达理。
迎在秋风,萧索的意味缠蔓而上。琳琅窝在他怀里,抓得再紧,还是不够深刻,恨不得化身成他腰佩的环扣,随身携带永不相忘。她有些内疚,在他本该自由抉择的前途上横插了一脚,可她心里复仇之火不熄,总要求个明白的真相,与邵元冲合作是唯一个选择,哪怕背负上一世的孤寂。
山水兼程,阴雨连绵,启程的日子不太好,冷风呼啸吹过车帐。益州城离长安城不远,快马半日,马车若是紧赶慢赶,一日有余总能到达。
纪忘川把琳琅安顿在采葛之后,径直回神策大将军府。何福周侯在门外等待,他大步流星往静安堂赶,堂内香火鼎盛,梵音幢幢,蒲团上坐满了寺庙里的僧众,众口合念,敲着木鱼祈福。
蔓罗见大将军归来,神色匆忙,连忙从蒲团旁起身快去上前,曲膝行了个礼。“大将军,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正记挂着您呢?”
他问道:“老夫人身体如何?”
蔓罗没有正面回答,在跟前领路,“您去看看老夫人,比什么灵药都强。”
纪青岚的房内明间一处仙鹤八宝扆,偏堂供奉着有求必应观世音,每天叩拜神佛,足见其礼佛诚心。檀香轻绕,幽幽静静,纪忘川往架子床边走去一看,纪青岚面色黄朽,闭目养身,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你可算回来了?”
他嗯了声,拖了张杌子坐在床边。“母亲身体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的?”
纪青岚哼了声,略有些不屑,怪责他出门多日不知道知会一声。“你翅膀硬了,还关心为娘么?心头上有宝贝了吧,前途都不要了。皇上前头指了亲事,你后头立刻托辞延误,朝堂上尔虞我诈,多少人盼着你出岔子,毁了这门亲。”
他不想刺激纪青岚,但是心所思不得不说。“儿……不愿意娶芙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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