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琳琅眼前陡然一亮,素绿色锦缎薄夹袄,下摆自然垂落在裙外,下着素黄提花百褶裙,清雅秀丽,宛若徐徐而绽的小雏菊,温婉低调,却坚韧凌风。
琳琅越是装作若无其事,他越发心疼她这番情义,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喉咙有些干涩。“琳琅。”琳琅扬眸看他,等着他的后话。“你真好看。”
琳琅羞赧,打量这一身装扮,打道:“这就叫好看了呀,我还只是随便打扮了下呢,万一好好拾掇拾掇,那可不得了。”
他心若有感悟,点点头。“会有那一天的。”
燕玉端着大一碗热腾腾的酒酿圆子进房,看到两人你侬我侬含情脉脉对眼,深感来得不是时候,正要退出门去,却被琳琅上前挽住臂。“燕玉来得正好,老爷,您尝尝看燕玉的艺,酒糟又浓又香,糯米圆子滑滑糯糯的,这艺将来开个私房点心必能客似云来。”
燕玉成过亲,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却先天不足夭折了,之后夫君被朝廷征兵,二十年音讯全无。如今遇上琳琅卖乖逗笑的,想不亲近都难,笑盈盈道:“琳琅折煞我了,开什么私房点心,能喂好你这张嘴,我就算满心欢喜了。”
纪忘川一入采葛便收起了官架子,平常待人拘谨严苛,在琳琅面前,倒也是宽和为人的态度。他坐在八仙桌旁,燕玉伺候舀了一碗酒酿圆子,他尝了一口,滑糯甘甜,酒香入脾胃,的确是好厨艺。“琳琅所言非虚。将来若是开了铺子,别忘了来府送上一些。”
燕玉连连致谢,临出门口时,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燕玉一眼,问了句。“让你置备的,可都置备好了?”
燕玉颔首噙笑,曲膝向他行礼后退出门口。
琳琅舀了几口酒酿圆子,心口就跟塞了糯米被涨发开,并不好受。十月初十一转眼就到了的日子,十只指都用不上便能数尽。纪忘川旁若无事地和她说说笑笑,不知道他是怎么盘算的。
其实能怎么盘算,圣上指婚必须成,大不了娶了公主,得了空安抚好了公主,再来逛逛私宅子。这大江国朝堂上下,府夫人掌事,空了养私宅、逛窑子、听曲子……这丰富的活法蔚然成风。原本以为自己心高气盛,月嫁女儿就算嫁给屠夫,也能当富户的姨娘,没想到最后还是活成了这副章法。
她不能埋怨,心甘情愿一头栽进去的,谁也没把她往前推,倒是锦素还拖了一把,可她还是飞蛾扑火地去了,怪谁么?
她这么一想突然想起了锦素,离开陆府数月,锦素是否依然在陆府上呆着,如今又该是何种光景?
琳琅搁下调羹,用巾掖了掖嘴角,问道:“老爷,您还记得锦素么?”
糯米圆子本就粘牙,琳琅还问到了塞心之人,冷不防喉咙口哽了下,琳琅见状连忙替他拍拍后背。“你被强掳去成国公府上,她背后谈不上出力,也算是袖旁观,好一个冷血的丫鬟。你替她作甚?”
提到锦素他气得牙痒,也怪不得他,人之常情,锦素本就是心存歹念,处处与他作对,他和琳琅这迂回曲折的情路上,锦素便搬起过好几块大石头挡道,好在最后一一化解,否则将她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琳琅语气软下来,劝说道:“您别动怒,时过境迁了。她好歹也曾真心侍奉过我,不过误会丛生,积怨太深,才会误入歧途。”
“琳琅真是菩萨心肠,会替人开解。贱婢不提也罢,想起她对你做的污秽事,我……若非当日我及时找到你,恐怕……”想及琳琅被掳之事,顿时汗毛凛凛,后话再不忍说下去。
琳琅说道:“那我不再提她了,想来她在羽哥身边,羽哥念及她是月海山庄的旧人,必定会好生照看。”
他看着帘外隐没的日头,掐着时间,锦素应该被遣送回了玉堂春,至于是生是死,就要看苏什米塔的心意。
临近傍晚时分,琳琅催促他回大将军府去用饭,如今成婚已经是板上钉钉,她不愿霸揽着他,自己不能搅扰也不愿搅扰,倒不如让他安安心心回府准备。
纪忘川看出她大度,一门心思为他的前途筹谋,自己的感受永远放在最末,便是为了她这一份舍己为人的大度,将来也不能委屈了她。索性府上公务私务堆积如山,日日躲在这采葛也不成话,既然琳琅发话赶客,他便遂了她的好意。
回到将军府,刚跨过坊街的转角,大老远就看到门童冲洗驻守正门大两头威风凛凛的大貔貅,何福周指挥家丁攀着梯子在擦拭匾额,待擦整修饰之后,挂上红绸装饰,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要大操大办喜事了。
纪忘川视若无睹地跨步进门,只冷言说了句。“还有些时日,瞎忙活什么。”
何福周听后,不禁打了个冷颤,听口气是惹大将军不悦了,忙解释道:“老夫人命老奴早些筹备,打扫庭院,整个府上都要布置一新,这才……”
他何福周争论无益,他只是个听差遣使唤的下人,纪青岚让他往左,他必定往左,拿这些琐事生闷气犯不着,只好自己排解开通。
进了院子,只见家丁们鱼贯而入,上抬着,肩上扛着,怀里捧着来自各地巴结的贺礼,纪忘川拦下家丁,呵斥道:“收这些做什么,都给我送回去。”
何福周刚进院子,赶上大将军急赤白脸地发火,一众家丁愕然站着,他身为府上的大总管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大将军,这是您的同僚和属下送来的贺礼,老夫人说,官场上行走,这是人情也是道理。大将军是朝堂新贵,与公主成亲之后便是皇亲国戚,若是不送礼恭贺您的新禧,那便不懂为人处事了,而咱们若是不收下,就真正的不懂人情世故了。”
纪忘川疾首蹙额,心里怨愤,但也只好忍耐下来,官场圆融通达本就是要义,他素来清正不涉及党争,但是人情道理却也不能一概置之不理。既然是纪青岚的意思,因此等微末之事明目张胆与她作对,也怕气坏了她。
何福周瞟了眼他,继续道:“老夫人命咱们把贺礼登记在册,将来好一一回礼,绝不让大将军落下贪图小利的秽名。”
话都被何福周说尽,老夫人的安排有礼有节,他找不出瑕疵来,也不值当因这种小事动怒,婚期已定,不论坊间传得如何有模有样,照理应该跟老夫人禀告一声。他敛起袍角抄了小路往静安堂走去。
整个大将军府布置一新,披红绸,挂彩帛,热闹喜庆,若大将军府是一个池子,那贵胄喜气都快满溢出来了,唯独偏安一隅的静安堂清清淡淡,不盐不酱地守在深秋的暖阳下,败落的梧桐,满地黄叶,枯槁,却又莫名的和谐。
这一景让纪忘川看得眼眶子都疼了,好似周遭是一处嚣杂繁闹的大染缸,偏生静安堂幽静自安,守得一方净土。
桐玉和香芹从堂门口出来,看到大将军的脸色有恙,慌不迭地曲膝行礼,把头埋得很深。
他冷面如霜,问道:“这满府上布置得跟猴屁股似的,唱大戏么,又红又绿的。怎么偏生这静安堂这么寡素?”
香芹老练些,抬头回禀道:“老夫人说,这静安堂是礼佛之处,心安之所,佛门清净,便不作俗家的布置了。”
他懒得跟侍婢们争辩,从大老远看到大将军府门口貔貅被缠上了红绸,心里就憋了一肚子闷火,走到静安堂听到香芹的回话,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哪有儿子迎亲摆喜酒,母亲还要刻意与阖府上下的喧闹彻底隔绝的事情?
纪青岚一方面主力要促成纪忘川与芙仪公主的亲事,可另一方面却在心里有所抵触。她阖上双眼,双合十,一颗颗捻动着迦南佛珠,虔诚地跪在佛前请求佛祖宽恕她的罪过。她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拉扯大稚子,守着惊天秘密。她没有能力杀人,却苦心经营比杀人更遭天谴的局面。
蔓罗凑在她耳边,说道:“夫人,大将军在外面候着,想见您一面。”
纪青岚微微睁了会儿眼,说道:“待我诵完这一部,你让他再等些功夫。”
她诵完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蔓罗扶她起身,她扶额定了定神,近来心跳得愈加慌乱,即便是诵念佛经也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缠绕着常青藤的院墙下,孤立桀骜的身影长长地站着,已是夕阳近黄昏,最美却是晚霞满天的落寞余晖。这个儿子长得标致得紧,可每次看到他,心总是如被针扎,所以,他们极少见面,一月至多便是初一十五一起吃顿饭,她耳提面命的训斥几句学业与前程上的话,而他自小懂事早熟,起初为了博得她的关爱,他努力学习诗书礼乐、剑术骑射,无一不精,可她总是淡若流水地赞扬几句。随着他逐渐长大,与她更是说不上两句话,情分就这么一厘一厘淡了。可她知道,只要她固守着纪忘川母亲的身份,她的威严还在,她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她明白他心里的委屈,他要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却让真爱之人独守空闱,相爱不能相守的空乏折磨,她比谁都懂。可她绝不能同情他,从她在沙漠上捡到他那时起,他这一生都只能是她报复尉迟王朝的棋子。
她站在廊下,说道:“进来说话吧,外面冷,都要当新郎官的人了,别站在风口上。”
埋怨的口气,但听起来尚有些暖意。纪忘川跟在纪青岚身后进了明间,落座之后,蔓罗送上来一壶新沏好的热茶。
“你不在的这阵子,府上添了好些人,你放心,我让你的副将莫连一一考察过人品家世,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她留意纪忘川的神色如常,并无变化,混迹官场过年,早就成了过油多次的老油条了,喜怒不形于色。“府上要办喜事,与皇室结亲,为娘总想替你办得没有一丝纰漏才好。”
他荣辱不惊,很是平和。“让娘亲操劳了。”
“应该的。”蔓罗斟了茶,送到两母子跟前,她便推了杯送他边,难得和煦说道,“儿啊,为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没法子,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别看我在这深宅大院,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你的心思,我约莫有点清楚。你爱重琳琅,不想她无名无份地跟着你,偏生你又要娶公主为妻,你无法给她名正言顺的地位,苦了她的情,也苦了你的心。”
谈及琳琅,他突然生出了聊下去的兴致。“便是有了这一层想头,儿子也不想苦了公主。”
纪青岚说道:“芙仪公主身处皇室,能够出嫁在长安城内,已经是百年不遇的好姻缘了。遥想当年昌仪公主远嫁膘国联姻,今世怕是难归故里。女子出生在皇室之,总是免不了远嫁他方,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如今芙仪公主得圣心独宠,才能在朝堂择婿,随侍在父母身旁。”
这层意思他何尝能品不出来,芙仪公主是崇圣帝掌上明珠,这份指婚的恩宠他没有退路,一旦抗旨前途尽毁,以崇圣帝杀伐狠心的作风,极有可能株连之罪,他没有九族可诛,但纪青岚便是首当其冲,要替他的任性付出性命。
纪青岚品了口茶,慈爱说道:“我也年轻过,知道情不知何时起,一往而深。为娘并没有告诫你的意思,这亲得成,琳琅那头嘛,只要你稳得住,便是继续来往也是可以的。这朝堂上的大员么,有几人不在外头置宅子呢?都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日子过去了,两下里头都好过。只是公主不比旁人,她娘家是大江国最有权势之人,别太碍眼,要顾全皇室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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