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宛定定看着暌违十年的人,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如两片金色小扇子,黑白分明的眼底既没有柔情似水,也没有仇恨刻骨,更没有释然后的微微酸涩与解脱。
一如初见,周丛华仍是新雪般的年轻男人,别别扭扭总是在意礼节,正拐弯抹角让她不要对外说疗伤的事。
多半因她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他倏地住嘴,神情极不自在,还掺杂了些许恼意。
还是不喜欢被盯着脸看。
叶小宛移开视线,眼下到底是怎么个诡异情况,反正也弄不清,她只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问:“我好饿,有吃的吗?”
周璟越发不快,他一向反感没有分寸感的人,救了她到现在一声谢都不说,明明是陌生人,却用奇怪的视线看他,用异常熟稔的语气与他说话。
“没有正经吃食。”他淡道,“只得几个野果。”
叶小宛接住他扔过来的几枚青红相间的果子,刚咬一口,便“噗”地喷了出来,扶着差点被酸掉的牙,不可思议地看他:“这是人吃的东西?”
是不是人吃的东西不晓得,但她确然是不说人话。
周璟冷道:“下山,村里有人吃的东西。”
她也想下山,但两条腿不得劲。
叶小宛扔了野果,叹道:“那就捉两条鱼,你”
话未说完,冷不丁眼前人影闪烁,襟口一紧,她人已被提起,周璟声音里带了恶意:“你颐指气使支派谁?”
身体被重重抛出,腾云驾雾般划过山崖,她下意识尖叫起来。
一只手捉住了袖子,将她一把拉直,周璟毫不客气地嘲笑出声:“这样下山最快,一点事就吓得哇哇叫,当什么修士!”
可不是要吓得尖叫,他还是那个美丽又狂野的野兽。
叶小宛心底星星点点蒸腾起一股近乎孤注一掷的情绪,报复似的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带着放纵的恶意,把眼角的泪抹去他耳畔。
十年不见了,周丛华。把她搅得乱七八糟,一会儿上天一会儿砸地,想着要放弃一切时,他先一步放弃,丢手潇洒离去,留给她一地狼藉,还有无数遗憾与愧疚。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周丛华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无所知。或许崖底有什么奇异的神物,弄出这场奇异幻梦来。上古曾有黄粱一梦之说,这里便是她的黄粱一梦,一切都是假的。
真好,假的最好。
横亘在时间长河里那些难以磨灭的血与泪都还没有发生,在这场不知缘起的幻梦里,她也不是二乔牡丹,何不重来一次?重来一次,与周丛华重来一次,真正的两情相悦到底是怎样滋味?若替他捂好血淋淋的伤口,又会是怎样的欣慰?
叶小宛又一次腾云驾雾般飞起,高高掠过树丛,被划出一道充满怒意的弧线。
被风势托着落在地上时,她两腿发软坐在了地上,周璟避色鬼般避她三丈远,满脸憋着不说脏话的模样,只从牙缝里蹦出字:“走几步就是村子,告辞!”
想走?
叶小宛抬起手掌,掌心托着一枚通体赤红的玉,正是周璟的异宝大赤玉,还是那么随意挂在腰上,趁他震惊时轻轻一扯就下来了。
“先前太惊慌,有失礼节。”她摆出恭敬柔顺的模样,“此物我并非故意拿取,请师兄勿怪,叶小宛多谢师兄相救。”
周璟眉头皱得更深,这什么矫揉造作的姿态,她又是怎么惊慌才能扯下大赤玉?满嘴胡言。
“放在地上就好。”
他就是不过去,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叶小宛眼波流转,似会说话般望着他,甜美的面上缓缓现出笑靥,将大赤玉轻轻放在草地上,一面又道:“我孤身漂泊,修为低微又不识路,不幸遭遇狗妖之劫,幸亏师兄相救。救命之恩我理应回报,只是身无分文,师兄若不急着赶路,可否陪我同去扬州灵风湖?那里有我师友,请务必让我回报师兄的恩情。”
他懂了,这矫揉造作心机深重的女人确然是想勾引他。
周璟缓缓道:“抱歉,我有要事,姑娘找别人吧。”
不是,周璟这么麻烦的吗?
叶小宛几近哀求:“求师兄帮帮我,路程遥远,我一人实在难行”
“你下次做这种事之前,先照照镜子。”
周璟丢下一句近乎恶毒的话,白衣倏地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再也看不见。
叶小宛怔怔地摸了把脸,只摸到满手干涸的血泥。
好荒唐,好想钻地里。
她以前怎么没觉着周璟这么刻薄恶毒?那时候她好像啥也没做他就沦陷了,眼下确然要施展些诱惑手段,他反倒避她如蛇蝎。
他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碰上,这叫什么黄粱美梦?
与周璟在这奇异的世界里再次相逢,是一百天之后的事。
叶小宛很快便发现,这里好像是原来的世界,又好像不是,一切似是而非。
譬如中土依旧是分为九州,却没有大荒这个地方,世间也再无仙门,修士都是因缘巧合下遇到各自的师父,如散修般修行。也因此,这里比大荒还要乱上无数,修士们散如星辰,妖类也无比猖狂,人还未出豫州,她已数不清遇过多少次妖类找麻烦的祸事。
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这里当然不是黄粱美梦,她的流血是真流血,痛楚也是真痛楚,一个不小心多半要变成可怕的噩梦。
叶小宛索性放弃孤身前往扬州的想法,留在了豫州桐柏城。
她早已磨炼一身在人世间摸爬滚打的生存能力,很快便找着一份活计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桐柏城第二大的酒馆里当招揽客人的盆景,因着她在,第二大酒馆似乎很快就要变成第一大。
盛夏的桐柏城风里都带着火,来喝酒的客人比以前少许多,叶小宛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稀疏的行人。她现在一点也不觉着这场黄粱美梦有意思,巴不得赶紧醒,可偏生不晓得怎么离开这里,简直头大。
带着雨意的风拂过桃花瓣颜色的薄软襦裙,乌油油的头发绾成精致发髻,耳朵上还挂了沉重的琉璃珠,叶小宛摸了摸被拉得生疼的耳垂,因觉有客人进店,便拿半透的薄扇挡住半边脸。
来者着玄黑窄袖衣,身量高挑,有着烟拢芍药般的丽色,进来后看也不朝这里看,只盯着大堂里堆的无数酒坛子。
叶小宛一把收了扇子,襦裙似流水般从锦凳上拂过,脚不沾地飘飞过去,笑靥如花地柔声招呼:“师兄,又见了。”
周璟退了两步才上下看她一遍,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嘴,从动作来看,她读出他是骂了几个字“见他娘的鬼”。
见他拔腿要走,她这只鬼豁出去一把抱住他胳膊,连连招呼:“小郎君里面请!快!把他带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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