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斟着茶,随着茶雾升腾又凉,路泱都没回答。
“伯父,您想劝我离开他吗?”
路泱微低着头,视线盯着茶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
宋海闻言一笑,原来沉默了这半天是怕他暗中使舵啊。
“傻姑娘,我是来告诉你,你如果真的爱我儿子你们两就在一起,我没什么异议,把心放进肚子里吧,宽心些。”
宋海喝着那微烫的茶,年岁大了人看着年轻人总是会有很多很多的感慨,也可能会有成堆的遗憾。
人啊,要是不后悔以前做的某些事情,才是奇了怪了。
“你知道,宋淮昨天对他妈说什么吗?”
宋海从没见自己儿子这样过,或者可能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素来这个常受人待见、一见溢美之词便脱口而出的儿子,永远都是彬彬有礼,温和谦逊,隐忍的像山一样的孩子,竟然也会用这样不容置喙的语气跟他母亲说话。
宋淮自打出生起,就不爱哭闹,饿了才啼哭几声,七岁就学会了做饭做家务,学习半点没让人操心,淘气顽皮少有又或者说是不应该有。
而早年,宋海和吴兰的夫妻生活乌烟瘴气,杂燥不已,鸡犬不宁。
宋淮那天回家一如既往的做饭,替花浇水,吴兰临睡前都习惯让他按摩一会。
宋淮站在母亲后面,高大的个子和有力量的臂膀时常让吴兰感叹时间很快。
宋淮帮母亲按着肩,平静的开口:“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就算那天把刀往自己身上划的时候,也没有。”
“但是那天晚上你让我跟阿泱分开的时候,我开始有点恨你了。”
孩子可以恨自己的父母吗?
父母可以恨自己的孩子吗?
我们恨的都不是那个身份本身,是无数的桎梏无数的因果,无数的恶性循环,一点点积累,在某一时刻某一个瞬间,开始恨了。
宋淮双眼渐渐微润,“妈,其实我蛮心疼你的,真的!”
“是那些无数的恶性循环和桎梏让你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我会有点恨你呢?
因为我如此的爱您,天然的爱您,可您一遍遍的抽掉我的空气,持续了很多年,我开始碎裂了。
吴兰闻言惊愕捂住自己的嘴,双眼早已充斥的泪水,红通通的瞪着。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说这样的话,她没有想到原来自己一无所有。
丈夫爱的不是她磕磕绊绊过了三十多年,自己的儿子说恨她,她从小没读过书,她是在田野里长大的,父母只是把她当个人养,能吃饱就行,年纪到了就把她嫁了。
多么可笑荒凉的人生啊,她吴兰什么都没有,她让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吴兰捂着嘴,哽咽的泄出一两声哭腔,便死死的咬住牙强忍着。
父母不能在孩子面前哭,不知道这是谁规定的破规矩。
在亲密关系中,常常觉得是遥遥相对的,山和天空一样,看着自成一体,实际上远隔万丈。
“妈,我真的有些累了。”
宋淮轻轻拍了拍吴兰的肩。
其实他们早该知道的,这里的人每天都在努力生活,只有宋淮他不顾一切。
他接受福利院这个巨大的重坦是因为他早已没有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左右权衡,思虑周全了。
他送走了挚友,送走了幼小的生命,他不是彬彬有礼的,也不是无私奉献的人。
彬彬有礼实则是被日夜鞭策的循规蹈矩,温和谦逊是疲于应付。
那个与阿徐肆意张扬的少年早在那年就死了。
其实这个小镇上看似充满光辉和希望的他才是那个真正无所谓的人。
他的内心早就杂灰潮湿。
终于在某天他见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她说,“宋淮,我这人心冷冰冰的,厌恶不堪,我有时候看着这人来人往的,我在看一群动物,这群动物什么样子都有,包括有爱,我也觉得不甚厌倦。”
“宋淮,我感觉你也一样,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灵魂外覆盖着一层雪,内里却是滚烫的。”
我这个人即拥有爱世间的心意,也有想这个世界毁灭的心意。
“但握在我手里的是枯枝败叶”。
“那拿着这些去点起篝火就好了。”
宋淮站在门槛上没有回头看吴兰,而吴兰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他答案。
等宋淮走远后,吴兰才从椅子上蹭的起身背靠在一面墙,捂着自己的心口,蜷着身子失声痛哭。
桌上的几杯茶早凉透了…
路泱听完凝噎了好久,才启唇问:“他自残过?”
这种感觉路泱好久没有如梦初醒过了,那是梦魇时才有的战栗感,也就是第一次看见父母在她面前吸毒的样子,这种感觉在听到宋淮自残过,是身临其境般令人发慌。
宋海听到这个发问倒茶的手有些微抖,好像是劫后余生的应激反应,他至今回忆起那个画面还是感到害怕。
路泱想起那颗砍痕众横的树,当年那个少年的内心是如何疯长的,又是如何把这一切,把自己的人生视作轻如鸿毛的。
路泱微起身替宋海斟茶,她的目光放在面前这个儒雅的男人眉目间那抹寡淡,与宋淮不同,要说起所以伤痛的因,追溯起来都散在风里了吧,散落在每寸地方。
宋海微叹了一口气,“是我的错啊。”
那天,我和他妈在吵架,这其实和往常的日子无一不同,宋淮小时候常常哭着出来劝阻,到大了些就一个人躲着房间打游戏索性充耳不闻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妈越吵越激动,把家里能摔的都摔了,我气得双目通红,面红耳赤,我两都声嘶力竭的,朝着对方说出最狠的话。
街坊邻居都围过来劝阻,可是并没有一个好收场。
就在我们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宋淮猛的从房间冲出来,作势要往自己肚子上捅,幸好被邻居眼疾手快的拦下,可也顺力滑了一刀,虽不深,但血也溅了一地。
宋海说到这,极为苦涩的抬眼。
“是不是觉得他疯了?”路泱说。
宋海微微的点头,叹着气。
最大的悲哀不是绝望,而是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
“叔叔,你知道,父母在吵架的时候,像什么吗?”
“像敌人…”
“我们孩子看到的,是两个最爱的人自相残杀,用最污秽和不堪入耳的词一遍一遍的往彼此身上狠狠的刺入对方。”
“叔叔,那种感觉就想窒息一样。”
那种感觉就像所在的方寸之地摇摇欲坠,震耳欲聋,活生生的把灵魂撕开,把耳膜撕开。
就算你摔碎一切,也无法发泄的燥意。
“他那个时候可能在想,冲出去那把刀往自己肚子捅几下,这个世界就会安静了吧……”
“你们就不会再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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