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这日凡本省生员、监生、荫生、官生、贡生天不亮就候在贡院外,送考的、赶考的、书童、小厮、老奴乌压压一片,挤得水泄不通,设若将这些人都披上铠甲,握上长矛,只怕天未亮城已破。
忽听得炮声骤响,中门大开,考生们慢慢依次入场,经过搜查、检阅,取了号牌就来占卜自己的命运。显然陈嘉榕的命运并不怎么好,他拿着自己的号牌一路找过去……找过去……直寻到这一排号巷的尾部才对上手里的号牌。陈嘉榕左右观察并无不妥,放下行李收拾号舍,一转身只见一个偌大的粪桶就稳坐在他号舍的右前方,距离他的号舍三五步远,陈嘉榕心里顿觉不好。
——这便是传说中的粪号。
本朝乡试分三场,历时九天六夜,第一场考四书五经,这是陈嘉榕的长项,洋洋洒洒侃侃而谈,三道四书、五道经义,题题畅达无阻,第一天一切都好。只是到了第二日、第三日,这粪桶里的粪逐渐多了起来,陈嘉榕被熏得头脑发晕,幸亏他的答题早就一挥而就,否则真是要大受影响了。
十五日这天是乡试第二场,陈嘉榕早有准备,备上了蒙面,强忍了三日终于熬过了这场苦役。
十九日这天是乡试最后一场,一早寒凉的秋风直往考生们颈脖子里钻,刚坐下陈嘉榕便被一阵冷风吹得透心地凉,这巷道里穿堂风吹得地上的沙粒直溜溜滚,小石块撞击在粪桶上砰砰地响。
陈嘉榕拢了拢夹衣的衣襟埋头答题。
至日中太阳已自高悬,天空中半丝云气也没有,全凭着烈日任性地放光发热,恣肆的热浪一股股自空中降下,熔汇成腾腾的热气,竟比大伏天更有过之。写得正入神的陈公子被这热气蒸得汗流浃背竟浑然不知,直到汗珠滴落在试题上才发觉燥热难安。他赶紧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还是热得不可开交……
终于熬到半夜热气才尽数退去,陈嘉榕翻来覆去睡不好,天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忽看见杜若笑盈盈地冲他信步而来,穿一件浅粉色长裙,如芙蕖迎风、芙蓉向日。陈嘉榕见了心中欢喜却不肯宣之于口,故作无意道:“我今日科考最后一场,要紧得很,你来做甚?”
杜若却不生气,对他讨好道:“我知你此番必然一举夺魁,特地给你做了蓓蕾雪莲酥,你必爱吃的。”
陈嘉榕忽觉得腹中空空,饥寒交迫,想着吃了点心应该能好点儿,接过点心就准备咬下去,却闻见这点心奇臭异常,十分生气,竟气得醒来,原来是个梦。
但是臭却是真真切切地熏人,直熏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陈嘉榕赶紧在包袱里一阵狂翻,找到蒙面戴上,依然挡不住臭气滔天,此时陈嘉榕虽然腹中饥饿,点心在手却实在难以下咽。
至日中,金色的太阳照常日照中天,凶猛的热浪照常磅礴腾涌,扑面的奇臭似乎尖锐的利刃从鼻腔直刮进胸腔,迫得他不能呼吸。陈嘉榕身上只觉得发冷,全身虚汗出了一阵又一阵,心慌气短、胸闷发颤,他心知不好,只怕他这先天的心疾又要发作,三年前便是如此,不得不中途放弃了考试,这次就差两天了,熬过了今明两日就可大功告成,十年寒窗不可毁于一旦,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
陈嘉榕握笔的手都在禁不住颤抖,一颗心感到直往下坠,连笔都很难控制了,只能一把抓住笔杆,喘息着抖抖索索地坚持写。写着写着忽感到心口一阵绞痛,痛彻胸背,臭也闻不见了,耳边似听得人声喧沸:
“快来人,快来人!”
“又倒了一个!”
“快快抬出去!”
……
陈嘉榕醒来时已是躺在了自己温暖舒适的床上,母亲和姐姐坐在窗边饮泣吞声,陈鸿正坐在离他较远的书桌边垂头不语,看不到脸色,看不出心情,但是陈嘉榕知道这一试,最受打击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他痛苦地扭过脸,面朝里闭上了眼睛,眼泪滚落在了枕头上……
“少爷醒了,少爷醒了!”佣人惊喜地高呼。
陈鸿正闻听此言猛一抬头,然后深深叹息一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垂头走了出去。
母亲靠近陈嘉榕耳边说:“醒了就好,事已至此不要多想,身体最为重要,你好生歇着。”姐姐搀扶着母亲,抹着眼泪默默离开了。
看来他这一次晕倒,陈府一家人都如同大病了一场。
房里只剩下陈嘉榕一人,他任由泪水顺着两颊落进耳朵里,滴在枕头上,或者沿着颈脖淌进了衣襟……
陈嘉榕自知比常人聪慧,又集中了父母的优点生得形容俊美,可谓天之骄子,从小听着旁人的夸奖长大。可是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参加乡试,不想心疾发作被迫弃考,自此家人才知道他患有先天的心疾。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虽然知道儿子患有心疾,但是支持他科考的决心却从未动摇,这次为了他的科考,举家从常州府迁居省城,请来本城最好的大夫金百川天天为他请脉问药,他以为儿子这一次必定一试而中,他甚至想着也许能一举夺魁,光耀门楣。刚才那个的深受打击的父亲是陈嘉榕十九年来从未见过的,父亲默默走出去时沉沉的脚步声步步都踏在了陈嘉榕的心里。
看到昏迷着的儿子被抬回来时,李素琴吓得差点没晕过去,自从得知儿子患有心疾她就成天胆战心惊,这样的场面正是她所最担心的,大夫说,心疾病人的命不在自己手上,全凭天意。科举和儿子之间她从没有犹豫,她曾多次劝说陈鸿正不要再让儿子参加科举,凭陈家的祖业可以让儿子后世三代衣食无忧,何必让儿子冒险吃苦受罪。儿子已经两次死里逃生,若是再有一次……
她实在不敢想。
陈鸿正像霜打的茄子歪在灰黑的角落里,儿子被抬回来时,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不知谁嚷嚷着“少爷只是晕过去了”他才喘过一口气来,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了,他陈家可以没有状元、没有举人,但是不能没有了唯一的继承人,陈家香火险些就此断送。这两日,看着儿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就是不肯醒来,他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怕。
这下好了,儿子醒了,儿子终于醒了。陈鸿正老泪纵横……
不考了,再也不考了!
既然不考了,就要为儿子重新谋划。来到省城已经多日,这些日子忙于安置新家,为儿子寻医问诊,都没顾得上去拜会老友,洪玄礼那里也该走动走动,他信中承诺的职位也是时候请他落实了,还有女儿今年已是桃李年华,不可再过延误,陈鸿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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