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到黄吉儿,他醒过来时早已是翌日日上三竿。
那些昨日夜里方死里逃生的女眷们却如同往常一样,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之后,洗衣服的洗衣服,准备早点的做早点,没半点受到影响地投入到生活中去,但在聊天之际,仍是会乐此不疲地一遍遍抱怨起在监牢里的那段遭遇,借此来抚平心头受到的惊吓和伤害。
待黄吉儿吃过早午饭,就兴匆匆地去找罗绮他们,继续昨夜未完的话题,顺便再打听一下英娥的状况。
但没多久,他便发现这个决定太过仓促了。因为他没有想到,这座私宅会这么大,他所住的地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院落。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蚁一样在廊柱庭院间穿行。
他自幼生长在乡野村落,也从没有到大户人家做过杂役帮佣,哪里会想象得出富贵繁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就在他打算寻原路返回之际,正巧碰见了卫琳朝这边缓缓走来。
黄吉儿连忙跑过去和他打招呼,“走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个人了。四弟,你上哪儿去?”卫琳听他称呼自己为四弟,自然十分高兴,也大方地回应道:“黄大哥,我正是要去找你呢。先前去过一趟,见你还睡着,就回来了。黄大哥是要去哪吗?”
黄吉儿摸了摸脸上的大痦子,说道:“啊,那正好,我们走吧。”说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卫琳见他气色恢复的不错,也就在前面引着他去到罗绮住处。原来黄吉儿所住的院落已是宅邸的最后一进,距离罗绮所住之处隔着两重院落和一个大花园,难怪黄吉儿会越走越不识路径。
暮春庭院,仍有许多花开得正艳,袅袅娜娜,迎风款摆。
一路之上,黄吉儿四处张望,手指头在胯边大腿上活动个不停,那倒不是因为有兴致观赏富户大院,而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新地方,必须把路记在心里。
自从那夜曹吉祥到过咏妆楼后,罗绮便搬到了这个私邸。秋姨以为住在咏妆楼里已经不再安全,所谓狡兔三窟,她便将这处早年间就以他人名义购置下的位于最繁华热闹地段的宅子交给了罗绮,作为他的新居。
这时罗绮和高行空已在抱柱厅等候,罗绮席榻而坐,膝上搁了一张古琴,而高行空坐于其旁的环椅上,手里拈了一管长箫。
琴箫合奏之音远远传来,甚是优雅动听,沁人心肺。
琴声初时与箫声共同进退,婉转低柔,如同一个女子行走在雨巷中,紧接着箫声变得更加低沉,琴声却似加快了节奏,一高一低,一快一慢,仿佛天地间陡然遽变,哀风怒号,寸草不生。
过不多时,箫声往上蹿去,再度与琴声并驾齐驱,可只在高处停留了片刻,便双双如游丝般随风飘零,多了一份自在潇洒。
卫琳回头对黄吉儿颇为自豪地笑道:“这是少爷和高先生在琴箫合奏。”黄吉儿点点头道:“好听是好听,可惜我不懂音律。”卫琳怕他误会,紧接着道:“他们向来是自创,即兴而弹,没人知道曲目。”
黄吉儿若有感悟地点点头,再细听下去,似乎能明白了此刻琴箫的意境。
箫声一直保持沉稳,幽清恬静,而琴声虽行云流水般滑过指尖,却叫人心头寂寂,莫名感到万念俱空。
两人均已到了厅外,却不敢走近去打搅,等到箫声停歇,琴弦止住。黄吉儿才抚掌入内,一边笑道:“你二人技艺高超,配合得又如此默契,真好,真好。”
罗绮收起琴囊,高行空则起身抱拳道:“雕虫小技罢了,黄大哥请坐。”卫琳与黄吉儿相对坐在黄花梨小桌旁,却闻得罗绮咳嗽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卫琳”。
卫琳明白少爷是何意思,却没有起身,理直气壮道:“三哥,我现在是四弟了。”罗绮用手指着卫琳,极为不满地道:“谁是你三哥?这几日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不是撒谎骗人,就动不动玩消失,皮痒了是不是?”
卫琳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冤枉啊,我一直尽心尽力陪在你身边,对你不离不弃。黄大哥,你来说句公道话。”
黄吉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主仆俩突然的争吵,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好劝道:“都是自家兄弟,各退一步也就是了。”
一旁的高行空乐呵呵笑将起来,“看来黄大哥不会劝架呀,不懂得对症下药。”黄吉儿挠挠那颗大痦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山野村夫,若要吵起架来,哪会这么文绉绉的,直接就上拳头了。这种架还真劝不来。”
罗绮接过话题道:“这山野村夫吵架自有它妙处,今日请黄大哥来,就是想请黄大哥帮忙吵一架,最好闹得人尽皆知。”
黄吉儿大笑起来,“还从来没听说过请人帮忙吵架的,快给我说说。”
卫琳抢着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吵架,其实是要告御状。”黄吉儿闻言脸色一变,惊讶地问了一遍,“告御状?”罗绮斜睨了卫琳一眼,卫琳只是吐吐舌头,他赶紧解释起来,“是,所谓告御状,便是击登闻鼓喊冤,到时冤情自会上达天听,由皇帝做主,如何判决。”
黄吉儿越听越糊涂,忙问道:“可是有何冤情需要我击鼓鸣冤呢?”
高行空摇了摇头,走到他面前,“黄大哥,你不想想自己和鞍子他们,为何会落草为寇?”黄吉儿念及那段过往,不禁一拍大腿,叹了口气。他们中人大多是被无故抄没了田地或被骗而贱卖了土地,失去了唯一生存之法。也曾想去报官,却因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反而又被脱了籍,更有甚者,家中长得好看的发妻或妹妹被强抢了去做了他们的小老婆。
而黄吉儿家境贫困,与体弱多病的寡母相依为伴,人虽老实能干,却因相貌丑陋、身材矮小而无姑娘肯嫁进来,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若嫁过来除了要相夫教子、织布干活外,还要照顾身体不好的婆母,故而黄吉儿年近二十五岁时,仍未娶妻生子。
但经过他的勤劳肯干,日夜辛苦劳作,家中面貌已是焕然一新,有了新房子,也不用再为吃穿发愁,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母亲的病体也在逐日好转。
唯一让他焦虑的,便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托了媒人四处去打听。
终于邻近村庄有位李姓姑娘愿意嫁到他家来。
那李姑娘年方十八,样貌即使在县城里也算是上等了,听说她的针线活做得极其出色,村里好多姑娘的嫁衣皆是出自他手,可真是应了那句“年年为他人做嫁衣”。
黄吉儿自然很是欢喜,但心里也有几分纳闷,为什么这样好一位姑娘肯嫁给他?难不成身上有什么隐疾?
因了这份不放心,他央媒人带他去她家亲自瞧上一瞧。媒人收了银子,自然办事爽快,隔天就带他到李姑娘家去了。
一到那户人家里,黄吉儿总算明白过来,并非是姑娘自己有毛病,而是她有位好吃懒做又喜赌博的光棍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不久之前输得家里只剩下四面墙了,没有法子,他就动起了妹妹的歪脑筋,想把她卖个好价钱。幸而左邻右舍都得过李姑娘的恩惠,及时制止了她哥哥的无耻行径。
众人又合计一商量,决定替李姑娘找户好人家,免得再受她哥哥欺负。
李姑娘自幼失了双亲,虽有个亲哥哥,却与没有一样,是吃百家饭长起来的,与邻里众人都关系不错。她为人随和,性子有些内向,骨子里却有着女性独有的善良和坚韧。有了她哥哥这一次的胡作非为,她接受了众邻里的帮助,下定决心不再去管她哥哥欠债的事。
这次黄吉儿登门来相亲,李姑娘难得打扮了一番,在温婉沉静的外表下添了几分秀色。
待见到黄吉儿本人,李姑娘倒也没嫌他长得不好看,她更看重的是对方人品如何。而她的哥哥恰在家中屋子里“躺尸”,得知是未来妹夫上门,赶忙一骨碌爬起来,当着黄吉儿的面就是一顿哭天抹泪,哭诉自己养大妹妹有多么不容易。
李姑娘见她哥哥这般无理取闹,羞愧难当,二话不说,便将他轰了出去,并把家中景况对黄吉儿和盘托出。
黄吉儿却喜在心头,没想到自己苦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来了一位刚柔并济的好姑娘。老天总算是待他不薄了。他当即许下了承诺,回去后择定良辰吉日便用大红花轿来迎娶。婚事就这么顺顺当当地举办了,大摆喜宴,众邻里乡亲高高兴兴地闹了三天三夜才休。
可好景不长,还不到半年光景,有一日官府里的人突然找上门来,称黄李氏的哥哥欠下一笔巨债不还,被人告进了衙门,他们是来通知一声,准备赎人的话就拿银子来。
黄李氏态度坚决,不会去赎人,就让他在牢里吃一辈子官司。
可官府走后没几天,又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来找到他们,掏出一张按了手印的卖身契,就要带黄李氏走。黄李氏声明自己早与她那个丧天良的哥哥断绝了关系,何况现在已嫁为人妇,是黄家的人了,这张卖身契不能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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