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大地的风霜在这几日突然变得更加凌厉，打在脸上生疼的很。

那束夕阳透进营帐里的余晖，清冷无温地投在白布上犹如一摊诡谲的血，场外枯藤孤独而立，乌鸦哀鸣遍野，映衬着枝桠像极了坟墓中爬出的枯骨。

凌靖尘坐在帐中收拾着姜卿言的遗物，怀远将军姜卿言阵亡的消息已经着人拟了白皮塑封的讣告传回朔安城，他含泪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想起了今日亲眼所见的场面。

金殖部落的兵马攻城比他预计的早了整整两天，自西北边境带过来的援兵还是晚了一步，凌靖毅率领的大熙将士死守城池，昨日是姜卿言出城迎敌，战袍与铠甲满是鲜血，脚底踏过黄土地面，带着一路血色脚印执着向前，城关终究在最后一刻等来了西北增援。

姜卿言却没能等到。

夜晚火光四起，凌靖尘初来尚且对部署之事不如凌靖毅与汪颂淼熟悉，金殖撤兵数里至中军大营，眼下必须重新调整沿线军防，后方粮道刚好整修完毕，睿王凌靖毅原本想亲自去确认粮草之事，可姜卿言遗体尚未找到，他虽然难以安心，却也只能将身后之事交托给弟弟凌靖尘。

久久不能接受姜卿言战死的事实，凌靖尘上马狂奔出大营已经不知道有多远，只因为见到山头的那一面似乎有火光，他才叫停早已气喘吁吁的马儿。

所见非虚，这两人皆是姜卿言的心腹，陆迹和宋远。

凌靖尘走近看着草席之上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但凭左手掌心的痣和右臂内侧的疤痕就可以判定，他就是死去的姜卿言。

看到突然出现的凌靖尘，陆迹和宋元一齐下跪恳求说道：“宣王殿下，属下请您不要带回将军的尸骨。”他们久久行礼叩首在凌靖尘面前，求他不要将姜卿言送回朔安姜府，只因一切都是姜卿言自己的意愿，他不要让姜府上下亲眼见到自己的遗骨，尸骨无寻也是一种念想，不至于让牵挂者肝肠寸断。

凌靖尘一直站在原地，不曾开口同意也不曾阻止否认，看着久久不起身的他们，他想起为大熙殚精竭虑的已经年迈的中书令大人姜绍，想起远在朔安姜府的三皇姐，想起竹苏那个上云崖亲手为哥哥折下梅枝的她。

就连自己都无法接受姜卿言的离去，那么骨肉血亲的他们呢？

他拿过陆迹手中的火把亲手点燃了草席。

陆迹和宋远只不过找寻到了姜卿言的尸骨，但他们并未亲眼见到战场瞬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凌靖尘自事出以来，片刻不曾停歇的思索自己最后见到姜卿言倒下的一霎，他现在已经能够肯定，姜卿言当时未曾受伤就已经嘴唇紫黑口吐鲜血，继而未能躲过飞来的数箭。

中毒。

无论事实如何，那个拍着他的肩膀，说要为一生守卫大熙的姜卿言已然逝去，再多的吊唁皆为苍白无力的空谈，除了安慰自己别无他用，活着的人应该接过未完的责任，实现他不曾见到的心中期许。

凌靖尘远望着那一团火光郑重行礼说道：“卿言大哥，我凌靖尘在此立誓，绝不辜负你多年的指导照料和不曾说出口的期许，我会为大熙守护一个太平安宁。”心中所愿，望不负多年所学，他将用一生来坚守他的诺言与理想。

想起姜卿言的遗骨不知如何安排，凌靖尘问道：“既然不送回朔安姜府，将军生前可交代过骨灰如何安排吗？”

陆迹是姜卿言最忠诚的副将，他跪拜在火光之前，随后抬起头来含泪说道：“将军交代过，请我家小姐安排，属下会着人送往小姐处。”陆迹只是知道姜家嫡女并非如外界知晓的那般安养在江南，而是在大熙东边的宿城一带，如此秘密之事他自然不能告知这位宣王殿下，所以便三缄其口。

凌靖尘知道后也明白他出来时间已久，若执意在此停留反倒容易惹人怀疑，一切都要继续，不久后战争依旧，需要他来做的事情尚有很多。

回到大帐之后，看到凌靖毅依旧是不眠不休的推演布阵，凌靖毅曾说过不会让姜卿言与其他阵亡的将士们白白流血，也不知道是他此刻太过投入还是凌靖尘的脚步声太轻，以致于他抬起头的时候才恍然发现自己的亲弟弟正站在自己身前。

凌靖毅苦笑着，他甚至有那么一刻庆幸那支致命的箭中在姜卿言身上，那日若倒下的是凌靖尘，他该如何？他该如何向亡母交代？幸好这自私之心只维持了一瞬间，随后他用着有些嘶哑的嗓音说道：“你过来看看，如此布阵，金殖主将有可能破阵吗？”

大概是站着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于凌靖毅的双腿都酸痛的很，凌靖尘看出了兄长的劳累，扶着他坐下之后，去仔细端详着他为金殖设下的陷阱，表面倾力布阵却实为拖延，金殖大帐之后东北方二百里的粮仓才是凌靖毅真正的目标，凌靖尘看着一条条一步步精细的部署，竟然挑不出任何漏洞，他随后说道：“大哥安排的甚好。”

坐下后，凌靖尘认真的琢磨金殖粮仓附近的地势，大部分都是平原地势，虽无法设伏却难以借山势掩护哨兵前去探查，也就是说，想要趁机烧掉敌人粮仓却并不知道对方究竟留下多少人马，一旦中伏，无论多少人马都将是有去无回，这便是凌靖毅的担忧之处。

“此次金殖的主将是二皇子金摩，他一向激进，想来不会重视粮仓守卫。”凌靖尘冷静的分析着，“况且，想要探查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手下阴林犹擅轻功与伪藏，可派他前往打探消息。”

凌靖毅却不明白，“连你我都想得到的事情，就算金摩想不到，难道三十多岁的金笛会想不到吗？他怎么会不派重兵驻守粮仓，我看，就连派过去哨兵也甚有可能被抓获，一旦打草惊蛇，他们会迅速反应过来咱们一连数日的部署是何意，那样咱们大熙军队才是没有退路了。”

领兵多年的他自然而言更推崇万无一失的做法，凌靖尘此举烧毁粮草如若成功便能够彻底结束此次金殖的进攻，倘若失败了，金笛与金摩肯定会知道大熙后方粮草不足，战士疲于交战，那时只怕会集中兵力攻打大熙。

凌靖尘却不这么看，与凌靖毅相比较而言，他看到的是金殖内部权力争端的弊病，他说：“我倒是觉得，阴林前往探查一定能成功，大皇子金笛虽然心思缜密但此次因为被弹劾而大权旁落，只能看着主将之位落入金摩手中，他或许比我们更不希望他弟弟金摩大获全胜吧。”

言下之意，即便金笛看出了粮仓守卫薄弱露出破绽，也不会多说什么的，甚至就连派过去的哨兵也不会多加阻挠，或许，金笛才是一位合格的权谋者。

三日后，众将士在叩拜目送姜卿言遗物回朝之后，他们便投入了下一场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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