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九章 漠北孤女(2 / 2)夏莫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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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汉语比方才的匈奴人纯正许多,不仔细听甚至不会察觉到夹杂其中的一些匈奴口音。

女人扭过头直视着他,毫无惧意的答道:“是!”。

她面如白纸,嘴角还残留着血迹,左肩刚刚被撕裂开的伤口流出紫黑色的脓血,但是她的脸上却出奇的镇静,那神情清楚的告诉面前的这些匈奴人,她根本无惧死亡。

年轻统领似乎饶有兴趣的蹲了下来,平视着女人的眼睛问道:“为何来到此地?”

女人答道:“我丈夫是匈奴人。”

“哦?”年轻统领有些讶异,追问道:“你丈夫是谁?”

女人的脸色愈发苍白,喉咙中刺鼻的血腥和心肺处剧烈的疼痛都在提醒她,她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她忍着剧痛用力从自己的脖颈上扯下了一只挂佩,向年轻统领递过去,虚弱而又平静的说:“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年轻统领有些狐疑的接了过去,这看上去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木牌,上面刻着几个匈奴文字,但是年轻统领一见此物却脸色陡变。这块粗糙的木刻挂牌,每个匈奴人都认识。

不知从哪一辈先祖开始,匈奴人代代流传下一个传统。每每遭逢重大战事,匈奴男子在上战场之前都会将这样一只木牌挂于颈项。木牌刻上自己的姓名,一旦不幸战死,身体无法回归故里,同伴会将他的木牌扯下,带回漠北的家乡,作为战死之人的化身,供族人祭奠。也就是说,这块木牌便等同于匈奴战士的生命,非死不会摘下。

而且,每一场战事,匈奴人都会将木牌统一刻成不同的形状,这样,人们便会永远记得他们是死于哪一场战争,而那些骁勇善战的匈奴男子,也常常会以身上所悬挂的木牌数量作为英雄的象征。

年轻统领紧紧盯着这块木牌,眼睛中闪现着异样的光。此刻,在他的腰间悬挂着一模一样的一块木牌,唯一的区别是上面所刻的名字。在他拿到这块木牌的瞬间,他便知道这块木牌所代表的含义。

那是一场深深镌刻入他生命的战争,尽管在此之后他频繁的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但都不及这一场战争对于他的意义。

那年於除鞬十四岁,跟随父汗北单于第一次上战场,迎接他的便是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稽落山之战。当时北单于施计将汉三万大军困于稽落山峡谷,致使汉军进退维谷。巨石火箭齐发,就在汉军仓皇之际,北单于带着於除鞬和上万匈奴铁骑倾巢而出,将汉军冲的七零八落,毫无招架之力。他挥舞着父汗赐予他的宝刀,将一个一个汉人斩落马下,汉人的鲜血不断的喷射向他的脸上和身上,汉人的头颅和四肢不断的在他面前飞过,这让十四岁的於除鞬既兴奋又刺激,屠杀带给他的畅快无与伦比,也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生来便属于战场。

然而,他的畅快并没有维持更久。就在汉军死伤惨重奄奄一息之际,一个人犹如天神一般突然出现,将匈奴杀的措手不及。这个人率领的骑兵完全不输匈奴铁骑,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就在匈奴方才杀红了眼的时候,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派出骑兵解决了峡谷两侧山坡上的匈奴人,占领了最关键的制高点。而彼时的匈奴人,便易地而处成为和此前他们屠刀下的汉军一样的俎上鱼肉。

那一战匈奴伤亡惨重,北单于负伤,於除鞬最亲近的兄弟战死。在亲信的拼死相护下,北单于带着於除鞬终于逃出生天。此战之后,稽落山,成为汉军和匈奴人最大的坟墓,从来未有一战,双方死伤都如此惨重,无数汉人和匈奴人共同埋葬在了这片土地。

后来,於除鞬终于知道那个天神一般的悍将是何人,他的名字叫窦宪。

再后来,於除鞬始终没有机会与这个将名字刻在自己心头的人决一胜负,但是代表那一战的木牌,他一直挂在自己的腰际,提醒着他对汉人,对窦宪,刻骨的仇恨。

此时此刻,他手中的这块木牌,触目惊心的让他再次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幕幕情景。於除鞬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变形,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衣领,低吼道:“你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他现在人在哪里?”

女人毫无挣扎之意的任他揪着,气若游丝的回答道:“他是匈奴人,被汉军俘虏,途中沿路逃出。是,是我救了他······”女人在说出这些的时候,眉眼中尽是掩藏不住的悲恸:“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我便将他藏在家中,秘密请人医治,救了他一命······再后来,我们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生下了这个女儿。”

女人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孩儿,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接着说道:“朝廷追杀我男人,族人也容不下我们,所以我们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没想到,过了十二年,还是被人发现,他们一路追,我们一路逃,我男人,被他们杀死了,临死前,他告诉我,让我一路向北,过了阴山,就是他的家乡,找到他的族人,永生不要再踏回中原······”

话音未落地,女人突然剧烈的咳起来,鲜血一口一口的喷出,面如金箔。

於除鞬将木牌塞回女人手里,站起身来,对身后的手下命令道:“把这二人带回去。”

女人突然挣扎着向前爬了一步,跪倒在於除鞬脚下,双手握住於除鞬的牛皮靴,眼中含泪仰视着他,乞求道:“将军,求求你,把我的女儿带回去,给她一条活路!她叫呼兰格沁,她身上有匈奴人的血,求求你,求求······”

女人声音渐渐微弱,终于还未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倒在地上。於除鞬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在女人脖颈处一试,已经气绝身亡。

吓傻了的小女孩儿看到母亲倒在自己面前,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於除鞬遂俯身打算将小女孩儿抱起,却没想到小女孩儿突然像疯了一样,默默跳起来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不肯松手。

於除鞬被她咬这一口有些吃痛,他愠怒的向手下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来处理,然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转身钻进了林子。

匈奴人立刻便要上前揪起女孩儿,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力气却大的很,怎么拉都拉不动。最后还是两个人上来,一个拦腰向外扯,一个用力掰开她的手腕,在女孩儿凄厉的哭喊中,终于将她和母亲的尸体拉开。随后匈奴人将哭的声嘶力竭的小女孩儿横着往马背上一扔,几个人骑上马追随他们的首领而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将整片山林照亮,也照在了女人的尸体上。

太阳底下的大青山褪去了神秘和危险的色彩,和远处的乌拉山、狼山连为一体,这便是阴山山脉,走势蜿蜒如龙,树木郁郁葱葱,与遍地枯黄的荒漠共同构筑了一幅苍凉而壮美的漠北图景。

然而,只有你走进这座山脉,才会看见,太阳底下腐烂的不只有枯木与落叶,还有无数形形色色的尸体与枯骨。有的是动物,有的是人,他们共同在这片土地上腐烂,再化为养分,继续滋养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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