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众死了。
就在徐防和陆珩带着羽林卫和京师官兵将郑府团团围住的时候,郑众从容不迫的饮下了早已备好的掺了大量砒霜的酒,然后在自己居住的府邸最深处的偏殿点了一把火。
在此之前,他对留在身边待命的一个自己豢养了多年的死士下了最后一道命令,抹去一切他们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从此刻开始,他们不再是他的死士,而是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获得自由的新生。
这个死士带着主人最后的命令,趁着重兵包围郑府之前,如一个幽灵般迅速消失在了黑夜里。他要将这个命令传达到散落天南海北的每一个死士,自此以后,天下便再也没有死士的存在了。
听闻郑众死讯的邓绥,第一次在众臣面前因为出离的愤怒而失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郑众给我带过来!”邓绥几乎歇斯底里的吼道。
徐防只能解释道:“启禀太后,仵作验过,郑众在放火之前服了剧毒,必死无疑,现在尸体已经被烧的不成样子了,太后还是不看为好······”
邓绥厉声道:“他是怕自己死不成,落在孤手里,现在他死了,孤便再也不能从他嘴里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他就是要让孤不痛快!来人!将这个阉人挫骨扬灰!”
“太后且慢!”徐防上前劝道:“郑众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如今尚未定罪,太后这么做,怕是会引得朝臣非议,民心不安啊!”
“岂有此理?!”邓绥的声音也变得尖锐了起来:“这个阉人擅自豢养死士,残害忠良,当年家父之死,冀州程朴之死,都跟他脱不了干系,有什么可非议的?!”
“这些事情,都只是太后的推断而已,仅凭一枚玄铁流星镖,无法定罪啊······”徐防的语气无奈却又执拗。
邓绥紧紧抿着唇,刀子般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徐防,她很想发作,可是她了解这个老家伙的倔脾气,便只能压着满腔怒火道:“那他这些年来贪污敛财之事呢?这个也定不了罪吗?”
徐防答道:“贪污之事,如今只有李岑一人的证词,尚未找到实据,还需要时间来查实,方能定罪。”
邓绥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他争辩,便看向站在另外一边的陆珩。
陆珩对邓绥的意思心知肚明,但是他为官一生恪守大汉法度,从未逾越半分,如今虽然为难,却也不能违背本心,便只好道:“启禀太后,太傅大人所言甚是,对郑众的处置,还需查实其罪证后再从长计议。”
邓绥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脸色铁青。
血海深仇,她怎能轻易放下,虽然罪魁祸首郑众如今已死,不过让他死的太痛快了,邓绥心里窝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可是如今面对这两个老顽固,邓绥也无计可施。况且他们的顾虑没有错,郑众历经三朝,更一度权倾朝野,虽然他倒台了,可是这些年受过他提携,得过他恩惠的官吏数不胜数,贸然处置,难免引起这些朝臣们的非议,更会让自己落下独揽大权,扰乱法度的口舌。
罢了,再难忍也只得先忍下这口恶气。
“既然你们要查,那我就给你们时间查个清楚!”邓绥带着愠怒道:“陆珩,你去查,当日的刺客不是还有几个活口吗,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十日之内,给孤一个交代!”
十日之后,邓绥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死士受尽严刑折磨仍然至死不肯吐露半字,没有人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死士隐藏在一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郑众死后,他们就像幽灵一般,彻底从黑暗中隐去。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为郑众轮番上书,在他们心中,是一个为大汉三朝鞠躬尽瘁的老臣,因为太后的猜忌而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只能一死以证清白。
徐防和陆珩也不得不劝谏邓绥,暂且先全了郑众的身后哀荣,否则拖着查下去,只怕会寒了众臣的心。
而邓绥,在过了这十日,盛怒渐渐平息之后,方才真正看清了郑众。
他出身贫寒,父母早夭,无兄弟姊妹,十岁那年便被远房亲戚卖入宫中为奴,从此断绝子孙,身无挂碍。
他是一个十分矛盾且复杂的人。他对刘肇赤胆忠诚,为此不惜在窦氏权倾天下之际背叛窦太后,冒着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为助刘肇夺取权力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对于其他人,尤其是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他却阴狠毒辣,毫无人性,当年他对邓训一家痛下杀手,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又不惜赔上自己满府人的性命。
他对权力有着近乎病态的欲望,为此他一次又一次的设下重重圈套,只为削弱潜在的对手;可是他又从来都不屑于利用权力去满足如财色种种普罗大众难以逃脱的欲求,所以他指使亲信官吏疯狂敛财,却没有将这些钱财用于奢靡度日,而是都用于笼络人心。千金散尽,换来朋党的忠心和根深叶茂的权力网。
他有着深深的不安全感,所以他不惜重金豢养死士,这些死士多是当年被诬告谋反冤死的宋炟旧部,他千方百计救下了这些人,他们对他本就感恩戴德,又受他多年恩惠,自然豁出性命为他卖命;虽然他用人的初衷多为壮大自己的朋党,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有一双能够识人的慧眼,所以在刘肇一朝,经他举荐提携的官吏中不乏贤明能干的人才,这其中也包括蔡伦。
这样一个人,很难说得清楚,他对社稷究竟是有功,还是有罪,或者说是功大于罪,亦或是罪大于功。
邓绥最终还是全了郑众的身后哀荣,她不是向大多数人妥协,也不是怕寒了朝臣的心,她只是选择以江山的名义,成全他于社稷之功;而在她身后的,邓氏一族的血海深仇,她永远不会忘却。
不过斯人已逝,死后荣辱,又有何用呢。重要的是,他终归是死了,以他的生命去赎他的罪。
至于蔡伦,在郑众死的当日,就被邓绥下了大狱。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蔡伦自幼跟随郑众,在郑众的栽培和提携下一路走到今天的地位,对于身为孤儿的蔡伦而言,郑众无异于亦师亦父的恩人。所以在他逐渐认清郑众的所作所为后,就算他内心不愿助纣为虐,可终归舍不下这份恩情,做不出背叛郑众的事情。
但是对于邓绥而言,她从未将蔡伦当做一个完全的奴才,而是患难相交之人,甚至可以说是她在宫中最为信任的朋友。可就是这样一个自己全然信任之人,明知一直谋害她和令她父亲惨死的罪魁祸首是谁,却隐瞒了这么久,即便最后刀光剑影之际,蔡伦已经猜测到郑众会对邓绥下手,仍不肯对邓绥吐露实情。
这不是背叛又是什么?
蔡伦被羽林卫一路押着送进了廷尉狱。宫人们纷纷侧目,悄悄议论着一向受太后重用的蔡常侍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可没有人注意到,蔡伦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舒展且平和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在恩情与大义间的夹缝中苦苦挣扎,将无数个不能见于阳光之下的秘密,深深的掩埋在心里。明知不可能,还要如螳臂当车一般,试图以自己飞蛾扑火之力保护着两边对他都无比重要的人。
如今,终于尘归尘,土归土。而蔡伦,他太累了,直到这一刻,才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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