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没有违背她在徐防临终之际做出的承诺。
在徐防病逝后不久,邓绥便开始有意循序渐进的让刘祜参与到朝政议事之中。经过几番试探,刘祜表现出来的沉稳与睿智也让她逐渐放心下来。几经思量后,邓绥终于决定逐步放手,归政于刘祜。
眼下正当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并无十分紧急或棘手之事,加之有陆珩等人的悉心辅佐,刘祜应对起来也算得心应手,朝臣们也逐渐对这位年轻的皇帝赞许有加。
只是近来九江郡颇不安宁。
入夏以来九江郡雨水多发,又兼过往遗留下来的水利工程年久失修,一场洪涝灾害正在悄悄酝酿。
九江郡守孟知图今岁刚调任九江郡,他年轻时曾在水槽掾史任上多年,熟悉水利工事。来到九江郡后,恰逢连日阴雨,水位上涨,渐显洪涝之势,孟知图立即去往辖内各县堤坝细细巡视勘探一番,这才发现原来九江郡的水利工事极为匮乏,仅有的数条堤坝也早已年久失修。所幸近几年来风调雨顺,未曾发生洪涝灾情,可是这其中隐藏的巨大风险却是令人触目惊心。以平阿为例,这里地势低洼,水脉又极为丰富,百姓依水而居,却竟然连一条像样的堤坝都没有,一旦持续降雨造成河流水位急升,顷刻间便会将两岸的百亩良田和农舍全部淹没,更遑论有多少百姓要遭殃,甚至丧命。
孟知图将辖内郡县全部走了一遍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郡守府,立即写了一封折子,差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师。
洛阳城里,陆珩看到孟知图的折子后极为重视,片刻不敢耽误便进宫向刘祜陈情。孟知图在折子里详细描述了九江郡水利工事匮乏之象,又言及今岁入夏以来降雨频繁,若不紧急抢修水利,后果恐会不堪设想。
刘祜听闻后立即对陆珩道:“好啊,这可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啊,陆珩,你这就替朕下旨给孟知图,让他即刻开始着手整修水务,要是府库的银子不够用,朝廷会拨专款给他,务必要赶在洪涝灾害形成之前修筑好工事。”
“臣遵旨。”陆珩正待领旨退下,又忽觉有些不妥,便婉转提醒刘祜道:“陛下,修筑水利自然是好事,只是这耗费的银子也必然不会是个小数目,是否还是先向太后禀明······”
刘祜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转换为深以为然的神情道:“司徒所言极是,只是眼下修筑水利乃当务之急,你且先传旨给孟知图,让他立刻放心大胆的去干,此事朕随后自会向母后禀明。”
陆珩这才放下心来,立即着手拟旨传往九江郡。
这边刘祜也不敢怠慢,处理完些许琐事后,便立即前往永安宫请安,同时将九江郡修筑水利之事也一并向邓绥禀明。
邓绥颇为赞许道:“陛下心怀百姓,处事果断,孤心甚慰。”
得了邓绥的肯定和许可,刘祜心里更加笃定了,这等利国利民的事,岂不正是他展现自己作为天子勤政爱民的好机会。
九江郡这里,接到圣上旨意的孟知图也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立即派出数十名画师前往辖内各县,将水道、耕田、民舍等排布图仔细画了下来。然后带着这十余幅最新的地形图,奔赴各县实地勘察。历时三日不眠不休,披星戴月,总算是将整个工程图纸给定了下来。
这九江郡十四县,其中尤以平阿县最为紧要。郡内数条河流均流经平阿,故而平阿物产最为丰饶,良田最为广袤,可同样也是平阿的水利工事最为腐旧。这里的堤坝不堪一击,照眼下这连绵不休的雨势,若是再延续上几日,河流水位上升,冲垮堤坝,平阿恐将成为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县。
所以孟知图在平阿的水利工事上更下足了功夫。在认真研究了每条河流的水势和走向后,他绘出了三条堤坝工程线,沿着这三条线修筑堤坝,既能将可能引发洪灾的河水阻断,又可以便捷的将河水引流至附近的良田,而且经过反复思量计算,这套线路也是最省钱的做法。唯一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其中一条主堤坝需要从一片良田中贯穿而过,如此一来,原来的整片良田将被一分为二,而且圈在堤坝内的部分极大可能将被改道的河水淹没。
这对田主而言是个不小的损失,但眼下没有更好的路径,只能牺牲小利来保护全县的平安。定下工事后,孟知图派人去查问这片良田的田主是何人,他要亲自向田主言明利害关系,晓以大义。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片良田的主人来头却不小,竟是汉室宗亲刘壁。此人乃齐悼惠王刘肥之后,若论辈分,当今皇帝还需唤他一声叔父。刘壁世代承袭王爵,久居平阿,更是在平阿拥有百亩良田,广厦千间,可谓富甲一方。
孟知图不敢怠慢,马上亲自登门谒见刘壁。
刘壁的宅子坐落于平阿县一处依山傍水的佳地,占地足足三百余亩,里面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彰显着主人的尊贵与地位;更有栽种着四时花卉,奇珍异木的各式园林,精美繁华简直不输皇家园林。
孟知图在府中仆从的引领下,穿过重重画廊,来到一处静谧的偏殿。此处应是刘壁会客之所,虽然面积不大,但其中的摆设却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仆从禀告家主正在小憩,不便打扰,请孟知图在此稍后片刻。
架子还真不小,孟知图心中隐隐已有几分不悦,但毕竟是有事相求,也只好忍下脾气耐着性子在此等候刘壁。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刘壁才姗姗而来。
今年已逾五十的刘壁鬓须花白,矮胖身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精明。二人客气的寒暄一番后,孟知图便开门见山,将平阿县的筑堤计划娓娓道来,以期能够得到刘壁的支持。没想到刘壁丝毫不卖他这个面子,阴阳怪气道:“孟大人,老夫不是不想帮你这个忙,说起来老夫有良田百亩,本也不在意这几亩田地,可你圈出来的这个地方,不偏不倚刚好是高祖封赏先祖悼惠王之地,自此代代相传,不敢有丝毫差池。今日要是毁在老夫手里,老夫岂不是愧对先祖?愧对高祖皇帝?”
呵,这帽子扣得可真不小。孟知图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只能无奈的赔着小心道:“下官理解,只是这工事迫在眉睫,若不赶紧动工,倘连逢几日暴雨,堤坝不堪一击,届时河水倒灌,怕是会酿成大祸啊。”
刘壁不以为然道:“孟大人说的这些道理老夫都明白,可老夫不明白的是,路,有那么多,怎么就偏偏选了在我这块地上动工呢?”
孟知图只好道出实情:“不瞒刘公,可选择的路径虽然不止这一条,但唯有这条路对百姓的影响最小,若选择其他路径,附近的百姓将会流离失所啊······”
“哼!”刘壁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老夫听说朝廷可是拨了不少银子下来,难道还不够孟大人安置流民吗?还是说孟大人不舍得花这些银子,要留做他用啊?”
听闻此言,孟知图脸色遽变。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看来跟这个老财主多说也无益,孟知图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第一次不欢而散后,孟知图并不打算妥协。
身为一方父母官,怎能置百姓于不顾而向权贵折腰,此非君子所为。更何况那刘壁不过是一个世袭的爵爷,并无任何实权,自高祖一代绵延至今,刘氏宗族人数极众,刘壁作为旁支,实在也算不上什么紧要的皇亲贵戚。孟知图想着自己作为堂堂一郡之首,亲自登门致歉,已经是给足了刘壁面子,既然这个老家伙不识抬举,索性不必理会便是,大不了最后赔他些银子了事。
当夜,孟知图便亲自带着数十名属兵来到平阿县,工事齐开。
接下来几天,孟知图没日没夜的奔波在辖内各县督工,眼看着堤坝一点一点垒起来,孟知图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一点一点放了下去。
但孟知图没有想到的是,等待着他的,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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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还要从刘壁说起。
孟知图只看到了刘壁是一个身份尊贵的空架子,却没有看到刘壁身后的那张网。
原来刘壁的大女儿在五年前嫁给了平阳郡丞霍家的二公子,这霍家主母宋氏不是旁人,正是章帝的妃嫔,清河王生母宋贵人唯一的亲妹。当年宋贵人含冤而死,宋氏尚年幼,未受波及,成年后嫁到了平阳霍家。清河王刘庆感念生母之恩,又悲恸生母之冤,一生都对生母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姨母宋氏孝敬有加。因为这层关系,清河王府上下与霍家关系极为密切,这也自然而然的影响到了刘祜,他自小叫刘壁之女一声伯母,也深受霍家上下疼爱,对霍家人是有亲情在的。
这般说起来,刘壁可以算是当今皇帝的外王父了。
刘壁的良田在孟知图登门拜访三天后变成了汪洋一片。看着河水倾灌入心头最爱之地,往日的青青麦田瞬间淹没,刘壁不由怒火中烧,当即便手书一封家书,命家仆快马加鞭送到平阳霍家。刘壁的大女儿一看家书,愤慨竟然有人这般欺侮老父亲,岂能容他,马上怂恿自己的夫君向天子进言。
霍家的奏疏很快便到了刘祜的手上。
因着父亲清河王的缘故,刘祜自小与霍家亲近,若是旁的什么事,他自然会替霍家出头,可偏偏牵扯上了治水的要务。虽然霍家在奏疏中言辞切切的声讨孟知图独断专行,欺侮宗亲,但刘祜已经不是一个意气行事的少年了。他转念一想,便大概猜测到了事情的原委,左不过是那个孟知图要修筑水利,却毁了刘壁的良田,想来孟知图精通水务,这么做必然是有他的缘故的。
刘祜当机立断亲笔批示,要霍家以大局为重,务必全力支持孟知图治水。此事他并未与陆珩计议,也未向太后请示。不过消息还是很快便传到了邓绥那里。
看到刘祜在奏疏批示中晓以大义,处处以百姓民生为先,丝毫不徇私情,邓绥心中甚是欣慰,便知会陆珩,九江郡治水一事,可放心交由皇帝决断,要全力支持,不需事事掣肘。
这是刘祜亲政以来主持的第一件要事,邓绥满心期待刘祜能够交给她,交给朝臣,也交给天下人一份满意的答卷。
然而,不过数日光景,九江郡的水利工程便出了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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