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结束了早朝,刘祜径直来到了永安宫。
明眼人都看的出,刘怙的脸色阴郁难看,就连例常的请安,如今也显得生硬和疏离。刘怙颇带敌意的斜睨了一眼立在邓绥身旁的蔡伦,开门见山道:
“母后,太医院有个叫凌木煊的医官,儿臣的身体一向由他照料,甚为妥帖,昨日听闻少府无缘无故将他带走,至今仍未放归,儿臣想问问蔡侍郎,凌木煊到底是犯下什么罪过了?”
蔡伦听到刘怙言语之间锋芒尽显,难免有几分尴尬,未待回答,却听邓绥轻描淡写道:“正是因为此人是陛下身边信任青睐之人,故而要把底细查清楚,不能出半点纰漏,怎么,陛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刘怙语气生硬的回怼道:“既然是儿臣的人,要查也理应由儿臣来查,母后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还不需劳母后费心。”
邓绥冷冷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陛下已经深陷其中了,不是吗?”
凌厉的一句反问,刘怙立刻听出了话中之意。果然不出其所料,恐怕自己这两年来暗中谋划的许多事,邓绥现在已经知道了。突然,刘怙心中猛的一沉,广陵山,她会不会已经对广陵山下手?
想到这一层,彻骨的寒意瞬间洞穿全身,刘怙硬着头皮试探道:“母后的话,儿臣听得不太明白,莫非母后已经查出凌木煊有何不妥之处?”
邓绥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冷道:“陛下稍安勿躁,此人究竟有何不妥,两日之后,自会有分晓。”
两日之后······刘怙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邓绥一定盯上了广陵山。想起自己的母亲,刘怙再也按捺不住,他几乎有些气急败坏道:“母后所说的不妥,可是与广陵山有关?”
听他直接说出了广陵山,邓绥心里明白,刘怙是要跟自己摊牌了。她向蔡伦递了个眼色,蔡伦立即吩咐左右侍从全部退下,自己也退了下去,将殿门紧闭起来。
大殿之内,只剩下了邓绥和刘怙两人,四目相对,焦灼的暗流开始涌动。
“既然陛下提到了广陵山,孤倒想问问,”邓绥也不再遮掩,直白道:“陛下可是见过广陵山中之人了?”
“见过。“刘怙回答道,他倒并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陛下倒是很诚实。”邓绥淡淡一笑:“看来,孤还是低估她了······”
“她毕竟是朕的生母,朕如何能弃之不顾?”刘怙言辞中透着犀利的锋芒,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再者,太后如今权倾天下,您已经得到了您想要的,何必要赶尽杀绝?”
邓绥看着眼前的刘怙,他的冷漠让她第一次感觉竟然如此陌生,冷笑道:“她一定告诉陛下,孤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之人,对吗?”
刘怙漠然道:“朕的父亲清河王究竟是怎么死的,朕的母亲又为何会被软禁于广陵山中,太后比谁都更加清楚,又何必来问朕呢?”
他的声音冷的像冰,令邓绥如坠冰窟一般,一点一点寒彻心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再说什么,却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纵然毫无血缘之亲,可相处八年,邓绥十分清楚刘怙的脾性,在他看似文弱的外表下,隐藏着执拗和坚持。邓绥蓦然回想起当年初见刘怙的时候,那个心地纯良的清秀少年,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或许她真的错了,或许她当初就不该选中他,但或许换了任何人都逃脱不掉,登上这至高无上的王位,便注定要丢弃天性中最可贵的那一份纯善。
刘怙突然起身走到邓绥面前,咚的一声双膝跪地,向着邓绥重重的叩了一首,随后直起身来道:“太后,是您扶着朕登上皇位,又扶着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虽然您不是朕的亲生母后,但朕的心里,始终敬重您,感激您。今日,朕在此对天立誓,您永远都是大汉的太后,只要您愿意放母亲一马,许朕将母亲安置宫中,颐养天年。”
看着他恳切的眼神,邓绥怔了许久。也许,现在息事宁人,各退一步,是避免两败俱伤最好的局面。可是,事情果真能如此轻松的了结吗?
“怙儿,”邓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呼其名,她从容道:“孤这里有一封信,是八年前你的父王临死之前交给孤的,孤希望你看过之后,再做出决定。”
说罢,邓绥起身转入内殿,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紫檀木匣。她将木匣轻轻放在刘怙的面前。
刘怙双手微颤抖着打开了木匣,里面是一方已经泛黄的锦帕,褪了颜色的字迹,即使时隔多年,他仍能够一眼识出,正是父亲清河王的笔迹。
他紧紧蹙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的一字一字看过去,双手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在这封信中,清河王刘庆坦白了自己联合北匈奴於除鞬意图篡取皇位的事实,但是他告诉邓绥,所有罪责皆由他一人而起,与王妃无一丝干系,在信的最后,他恳求邓绥放王妃左小娥一条生路。
看完信后,刘祜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
曾经他固执相信着的一切,如今却证实只是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亲口告诉自己的,真是可笑又可悲。
邓绥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俯身将几近崩溃的刘祜搀扶起来,低声道:“这件事对陛下来说非同小可,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可眼下只能告诉你了。陛下是大汉天子,一国之君,孤不希望陛下被人摆布,成为旁人算计的工具,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亲生母亲。”
“朕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刘祜脸色苍白,眼神中尽是痛苦和无措,失魂一样不停的喃喃自语着。
见他如此情状,邓绥心头像被撕扯着一般的疼,对于刘祜,她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也付出了太多的真情,她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他本可以摆脱一切过往的黑暗与束缚,向着他光明的帝王之路前行,可现在却被一只手生生的拖曳住。
别无他法,邓绥只能亲手替他斩断那只拖住他的手。
邓绥注视着刘祜茫然无措的双眼,一字一句温和却又决绝的对他道:“广陵山的事,交给孤来处理。孤派去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自今日起,关于广陵山的一切,孤会替陛下全部抹掉,陛下就不必再过问了。”
刘祜猛的抬头盯着邓绥,哑着嗓子,颤声道:“太后···可是要杀了我母亲?”
邓绥眉头微微一蹙,神色冷冽道:“私通胡羌,这是卖国的大罪!当年的事,孤心里清楚,与你母亲左小娥脱不了干系,可你父王甘愿承担一切罪责,以死相赎。孤既答应了你的父王,本是要留她一命,许她安度余生。可她却如此不安分,蓄意挑唆陛下。玉门关一役,汉军连番受挫,胡羌却屡屡出其不意,陛下难道就没有半分疑心吗?”
“不可能···不可能······”刘祜痛苦的摇着头:“母亲不可能做出这等通敌卖国之事,绝不可能···太后不能杀她······”
“如果孤没有猜错,张谦故意拖延粮草和援军,是要借胡羌之手,除掉邓骘。这,应当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吧?”邓绥方才眉目之间的温情此刻已逐渐消失,眼中的锋芒却愈来愈锐利:“你的母亲告诉你,除掉邓骘,就等于除掉了孤最大的靠山,你便可以真正的君临天下,对吗?”
她的眼神如同锋利的剑,带着可以穿透人心的力量,狠狠的扎在刘祜的身上,刘祜几乎不敢正视她的双眼,嗫喏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不用着急辩解,先听孤把话说完。”邓绥冷然道:“你不是孤亲身所出,但是孤养育扶持你这么多年,你的心思,孤看在眼里,再清楚不过。你本性是一个正直纯良的孩子,这也是孤当年选中你做皇帝的原因,你纵然对孤心存忌惮,亦有隔阂,但绝不至于做出危害江山社稷的蠢事。可是你仔细想想玉门关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事,於除鞬为何敢以区区几万人马死困关城,除非他早就知道,根本就没有援军,没有粮草,玉门关内的数万将士,是被他们的君王舍下的弃子!若真相是这样,陛下还要为那个只为一己私欲便置天下于不顾的罪人求情吗?”
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瞬间升腾起来,邓绥的语调也越来越激动,凌厉而摄人的气势犹如飓风压境,刘祜在这样的气势之下,瞬间失去了相抗的勇气。
他几乎手脚并用膝行至邓绥的脚下,泪流满面的拉住她华美的衣袖,哽咽着哀求道:“母后,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会受任何人挑唆,儿臣以后事事谨遵母后懿旨!只求母后高抬贵手,她毕竟是儿臣的亲生母亲啊!”
邓绥眼中流露出些许的失望,她抬眼望向殿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此刻,天已经大亮,清晨的阳光洒在古老的皇宫,照亮了每一处坑坑洼洼的阴暗角落。
沉默良久,邓绥方才回头凝视着刘祜,决绝道:“大汉的天子,不能有一个卖国通敌的生母,更不能有被人拿捏牵制,被天下人诟病的软处。若陛下执意要保,那便只能引咎退位,孤会为你们母子找一处封地安度余生。孤不想为难陛下,路要怎么选,陛下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邓绥轻轻拉开了刘祜攥着她衣袖的手,径自走出了大殿。
阳光刺的她有些睁不开眼,刚要拾级而下,猛的一下失了重心,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下去,所幸蔡伦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扶住了她。
从玉门关告急以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一颗玲珑七窍心,不知揉碎了多少次。这一刻,邓绥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被全部掏空了。
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是真的累了。
也顾不得什么母仪天下的姿态,邓绥抚着蔡伦的手,竟然自顾自的坐了下去,坐在永安宫外的汉白玉阶上,任乌发在风中凌乱的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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