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见他伸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六师弟,不用瞒着我,你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
令狐冲问道:“倒是给谁刺伤的?”
陆大有只得答道:“今早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总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说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
那姓林的小子心中有愧,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那小子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
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找林师弟的麻烦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也不必在乎。”
陆大有满腹委屈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陆大有一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
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
隔了半晌,又说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
陆大有点头道:“是!”
陆大有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甚么,陪着他吃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
之后陆续十来天都是陆大有送饭,只到第十五天,岳灵珊才提了饭篮来。
令狐冲见到岳灵珊心中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
激动之余,连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
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
令狐冲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著不食,寻思:“小师妹若是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若是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甚么小师妹却要自己来?”
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
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
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
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
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
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抽子翻起,罩在左膀之,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刺十六八个窟窿,我……我也是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六八个窟窿呢,我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
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呼呼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
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是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岳灵珊道:“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
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是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未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岳灵珊脸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
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
这福建口音的山歌,想必是林师弟教她唱的吧。
想到这里,令狐冲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
“令狐公子,是谁惹得你生这么大气呀!”
一个宛如银铃般的娇嫩嗓音,忽然从令狐冲的身后传来。
令狐冲满脸诧异地转过身,只见一袭白衣的宁程手中提着食盒,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东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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