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那人果然与往日所见之人都不同,虽然刻意拘谨,仍掩不住粗豪,又比市井贩夫走卒之流多了些随性,倒也潇洒。便扶着紫鹃坐起身来,笑道:“是我给姐夫添了麻烦。”
那龙四连连摆手,道:“大妹妹千万别见外!你姐姐家就跟你家一样,安心住着!这位是梅二先生,江湖中有名的‘妙郎中’,特地请来给大妹妹看病的。”
紫鹃和雪雁本是一直斜签着身挡在床前头,这时方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线,刚巧让黛玉看见那龙四身后的另一个男人。那人身形比龙四小了几乎一半,额前乱糟糟的都是头发,脸上两撇鼠须,若非脏得像个叫花子,定会让人以为是个穷酸落第秀才。
那人倒不觉得寒碜,大喇喇走上来就要伸手,被紫鹃冷冷哼了一声,一只干枯如柴的手爪子就停在了半空。
龙四见情景尴尬,忙上来赔笑道:“大妹妹,梅二先生可是难得的神医,更是我那兄弟连夜请回来的,你看……”
黛玉还未说话,雪雁已抢着道:“神医或者不假,只是手太脏!”
那人正在一旁跟紫鹃对着瞪眼睛,又听了这么刻薄的话,气得一甩手,转身就走。龙四连忙上前拦住,好说歹说,劝个不休。
那号称梅二先生的穷酸翻着白眼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你可知道?”
龙四笑道:“诊金我不是叫人送到府上了么!何况先生看在我那兄弟的面上……”
梅二先生哼道:“若不是看着李探花的面子,就凭你龙四爷,怕还请不动我!我那三不治的第二条,言语不敬的不治,这丫头方才说什么,你想必也听见了。”
龙四道:“一个小丫头的话,先生何必放在心上!”
他话没说完,雪雁和紫鹃已都冷下脸来。
黛玉虽说有个刻薄的名声,其实不过因为少年离家,只怕人不尊重她罢了,刻薄的都是凤姐宝钗之类做主子的,要么就是欺上压下的有头脑的管家婆子,对真正的丫头下人反而极是随和,甚至有疏忽之处,为他们隐瞒一二,也是有的。因此紫鹃虽是贾府的人,自分拨给黛玉便一门心思服侍她,从无二心。这时听龙四话里先派了雪雁的不是,紫鹃便忍不得,压着声音道:“她又不曾说错!——一个当大夫的,脏净都不知,还敢给人瞧病!他愿意我们还不肯哩!”
这下那梅二先生更是拉不下脸来,一跺脚就要走,龙四只拉着他急劝,又碍着黛玉面子,不好再说两个丫头什么。黛玉只在旁看着,渐渐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不过一场闹剧罢了。
林诗音看着场面尴尬,只得走上来拉着黛玉道:“妹妹今日想是乏了,不看也罢!”又问紫鹃,“姑娘现吃着王大夫的药不是?再叫人去抓两副来吃着,改日再请梅二先生……”
那梅二先生此时却挣脱了龙四的手,跳着脚骂道:“如此不识好歹的丫头,再请我也是不来的!你们个个有眼无珠,难道还看不出,她再吃一百副药也是白搭!反正活不过二十岁了,不如把棺材早预备下!”
这话一出,在场诸人都大惊失色。龙四又是叹气,又是跺脚,只看着梅二先生摔门去了。林诗音紧拉着黛玉的手不放,紫鹃和雪雁却齐齐转头啐了一口,又回来安慰黛玉。黛玉却只淡淡一笑,道:“倒与我想的差不多。”
“呸!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忌讳!”林诗音也立刻嗔道,随即又放缓了声音只劝,“这等江湖郎中,但凡有名气的,脾气倒比名气更大,你也不用跟他一般见识。咱们还是找王大夫来调理着……”
黛玉摇头道:“姐姐何必说这些虚的,我这是胎里带的毛病,早知道活不长的,能少叨扰姐姐姐夫些日子,我反而安心些。”
“胡说什么!”林诗音立刻打断她道,“莫非我和你姐夫,还有表哥,为你忙里忙外都是不该的了?紫鹃听着:再不许你姑娘说这样的话!大夫说过,姑娘如今可以下地了,多走走对她身子有好处,你们要多陪她疏散着些。”
紫鹃应了,又听林诗音吩咐些日常琐事,方才送她和龙四一同出门。
之后几天,黛玉便再也没见那故弄玄虚的梅二先生。王大夫倒来过一回,诊了脉,问了起居饮食,又换了张方子。紫鹃和雪雁只是侍候,旁的话也不多提。
这日正是个晴天,紫鹃想着大夫的嘱咐,见黛玉精神甚好,便一力撺掇她“到园子里走走”。黛玉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无非叫自己散心,不去想那些生生死死的无奈之事,便笑着点头应了。紫鹃倒觉得意外,登时和雪雁一般兴头起来,找大衣服给黛玉穿了,端详片刻,才扶了她出门。
黛玉自从卧病起,除去搬进园来那天,可说是足不出户。她虽然素来安静,也早觉得气闷,这时虽天气还冷,正值午后暖阳,也觉得身体晒得甚是舒服。从院门向外窥去,见不远处一片娇红艳丽,想是盛开的梅花,便道:“咱们看看二姐姐去。”
紫鹃雪雁见她高兴,自也由着她,走了片刻,雪雁方笑道:“姑娘,这边再走过去,是绿萼院了。二姑娘住的玉碟院在那边,种的是白梅。”
黛玉正望着那丛红梅花出神,不由得便想起当年大观园那场雪,与栊翠庵的红梅来,由栊翠庵又想到妙玉,想到自己与史湘云月夜联诗,妙玉为自己二人续篇,也算得上是诗文知己了。不知贾氏一门败落,妙玉又往何处去了?……听得雪雁说话,才醒悟过来,点头道:“那就去玉碟院。”
刚走了没两步,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我家里乱走!”
随着声音从梅林中跑出来的,是个一身火红的孩子,看年纪不过十来岁,还梳着双髻,前面刘海齐眉,乌黑的头发更衬得一张小脸粉妆玉琢一般。只是他脸上的神情就不怎么可爱了,跑到黛玉跟前瞪着眼道:“我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紫鹃忙咳嗽一声,道:“小……小少爷,我家姑娘是你母亲的妹妹,你可不能这么着。”
黛玉看那孩子的打扮,早猜到了几分,又听紫鹃的话,想她必是去找林诗音的时候,早见过这孩子。既然如此,这孩子也是认识紫鹃和雪雁的了,那么自己是谁他早心里有数,却装作不识,不过想给自己没脸罢了。
当日贾府兴盛之时,以凤姐理家的才能,下人们尚且多有捧高踩低的,连不得宠的旁支、庶出子弟,势利眼的占了多一半。黛玉虽得贾母疼爱,旁人不敢随便作践她,但这种事也看了不少。如今这小孩的嘴脸,和那些人也没什么两样,自是不放在心上。
那小孩却还不肯罢休,叉腰道:“一个丫头,也敢跟小爷我回话么!我娘什么时候有妹妹了,该不是骗子来打秋风的吧?”
黛玉一瞥之间,就看见雪雁早按捺不住,正要张嘴,忙拦住了她,淡淡道:“我乏了,先回去吧。”
雪雁见黛玉不像生气的样子,又看紫鹃丢过来个眼色,便闭上嘴点头,扶着黛玉转身就走。
“哎,你们……”那孩子见她们连理都不理自己,气得瞪圆了眼睛,直追上来叫道,“这就想走?被我说中了不成?”
“小少爷,”紫鹃见黛玉向自己侧了侧脸,心中会意,转头道,“我家姑娘是你长辈,自不会和你一般见识。只是你这些话,传到旁人耳中,怕是要笑你母亲不曾管教于你。”
这话却是说得狠了,况那孩子再少调教,也不该由紫鹃来教训。但紫鹃是跟黛玉一样,看过贾府那些势利眼的,心知换了另一个孩子,少不得要把这话告诉林诗音去,只是眼前这小孩心思多,又极好面子,若跑回去给母亲传了这些话,不是自己打脸么?
果然那孩子僵立一阵,忽然笑了起来,跑到黛玉跟前连声叫:“小姨小姨,我跟你闹着玩儿呢!你别生气,再陪我玩一会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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