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不知黛玉在想什么,只点头道:“十八岁啊,也不小了。李二这一走,可耽误了你。”突然眨了眨眼,目光中闪出狡黠的神色,道,“你以前有没有中意的人,情郎哥哥什么的?我给你撮合撮合?”
黛玉听了一惊,自然而然,贾宝玉的影子便从心底里升了起来。她这半年来虽境遇多变,也知道天下之大,并非只有贾府那一方小小的井口天空,但自她七岁起,就和宝玉形影不离,性情又合得来,虽未山盟海誓,心里却早认定了对方。一时之间,这名字就到了嘴边。
将吐未吐之际,又想道,贾府获罪,显然是恶了眼前这位皇帝的缘故。宝玉算是罪臣之后,自己要是说了出来,皇帝会不会不答应?即便答应了赦他一人,也难赦贾氏全族,宝玉若因此脱罪,会不会反而难以自处?
虽然她深知宝玉为人,平素是极散淡的,且是对君臣礼法不屑一顾,也未必会因此有负疚之心。但她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为人着想时总爱多想一层,实不愿因自己一念之差,令他人痛苦终生。
再者说宝玉业已同薛宝钗成亲,人家才是正头夫妻,自己贸贸然说出宝玉的名字来,得了皇帝指婚,却将宝钗置于何地?自己又成了何等样人?……
思忖再三,方红着脸低声道:“没……没有……”
皇帝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肚里暗自好笑。看这小姑娘神色变幻了半天,也不知都想了什么,终于才说个“没有”,想必是有的了,却为了种种因缘不说。看起来她和那李二一样,都是多思多虑的人,且是认定的事情拔不出来,只能由他们去了。
于是看着黛玉笑道:“没有就算了。我看你这小姑娘是个伶俐人,将来不愁没有少年才俊来配你。看中谁了,来与我说一声,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黛玉听得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但这又是皇帝额外加恩,便恭谨谢了。见皇帝再无别话,叩首出来,又由女官引着去向皇后谢恩不提。
好容易一应礼节完毕,再出宫时已是日头偏西。黛玉仍是穿着那身县主礼服出来,但一上车紫鹃便问:“怎么了?我看你头发重新梳过?”
黛玉心里感叹,也只有她待自己有如此细心,便将面见皇帝之事前后说了一遍,紫鹃方放下心来。
雪雁因眨着眼笑道:“这可是新鲜事,再没听说过的!怎么皇帝老爷子也自己种菜吃?”
“你懂什么?”紫鹃瞥她一眼道,“皇帝还能缺了菜吃了?那叫……那叫体察民情!”
“哦,你又懂了!那你说……”
黛玉听着她两个斗嘴,一行是笑,一行却想道,先前若听人提起皇家来,不知是怎样的尊荣高贵,却总想不到皇帝也有这样一面,平易近人得如同自家叔伯,或是年长大哥一般。想必因他是天下一人,反而不必矫揉造作,向别人显摆他的地位权势。回想起往日所见,那些贵族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乃至于江湖中那些成名人物,却无一不拿腔作调,用一个名位压人,真是好不笑煞人也!
她这次进宫,只觉得见识又长了些,兀自出神时,只觉得马车蓦地一震,跟着一阵马嘶,车子竟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人声嘈杂。
紫鹃忙掀了前面帘子一角,问道:“什么事?”
那车夫还未答话,只听对面有人嚷道:“什么人在这里挡道!还不快赶开!”口气甚是骄横跋扈。
紫鹃这时才看见,由大道那边也来了一辆马车,道路虽然宽阔,但那车稳稳当当停在大道中央,竟没有避让的意思。
这边车夫倒是个老成人,低声对紫鹃道:“是南安王府的马车。听下人口气,里面坐的大约是他家那位小世子,京城出名的纨袴小爷。我们不如让了罢?”
紫鹃料想黛玉必不愿起无谓的争执,回身来跟黛玉说了,果听她道:“让就让了,没的谁生那份闲气。”
紫鹃答应一声,复又掀帘跟车夫说知。车还未动,忽听对面有人阴阳怪气笑道:“这位大姐儿生得倒是端正,不知里头坐的是什么人?”
黛玉听话头不对,忙叫道:“紫鹃回来!”
“哟,当真是位女眷呢!”
“听这声口嫩得紧,怕不是哪家的小姐罢?喂,你们是谁家的?”
耳听外面调笑之言不断,黛玉却只按着紫鹃雪雁二人,脸色平静,仿佛不为所动。那车夫果然也会意,一言不发,只是吆喝着牲口转到路边,给对面让开了道路。
对面的马车却不走,只听车厢内有人道:“这是谁家小姐,连面也不露一露,莫非生得难以见人?”说着便是咯咯一阵笑,跟着似乎含混道,“美人儿,你说是不是?”仿佛在对车内人说话,却不听见旁人声音。
他家下人显然也是跟着这小世子作威作福惯了的,都凑趣笑道:“是了!小姐何妨出来见上一见!”边说边有人走了过来,不等众人回神,竟一把扯掉了车厢帘子。
紫鹃“啊”的一声,还想回身挡住,却被黛玉在手上轻轻一握,心里会意,便和雪雁先走下车去,转身将黛玉扶出来。
其时黛玉仍是凤冠霞帔的装束,映着西斜的日光,一身火红,在往日灵秀之外又多了几分端丽。因他两家马车堵道,街上围观的人不少,此时见下来这么一位又尊贵又美貌的姑娘,都忍不住赞叹起来。
黛玉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但之前连皇帝都见过了,只觉也没有什么怕的,淡淡开口道:“我与世子素昧平生,不知世子见召,有什么要事?”
她声音温柔清越,一无火气,却也带着无法狎昵的端庄之意。对面那小世子本已掀开车帘好奇打量,及至看清她服色容貌,早已怔住了,半晌方道:“你……你是谁?”
“这是圣上新封的瑶琳县主。”紫鹃代答道,“县主刚从宫里谢恩回来,还请小世子行个方便,各走各的路罢了。”
她们说话越是温和,旁人越听出不卑不亢来。那小世子情知碰上了不好惹的,忙作态骂道:“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连县主的车也敢拦?还不快让路呢!”
想了想还要有个交待,掀着帘子探头出来笑道:“瑶……瑶琳县主是吧?幸会,幸会,改日有空,还请到我家做客。”
黛玉这时才看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然生得秀气,却掩不住神态中那股油滑之色。心里暗暗好笑,只微微点头道:“不敢。”转身径自上了车。
她们的车早已调到道路一边,只见那边的车也调了调,便从她们车边交错而去。紫鹃见事已完,正要跟雪雁上车,却听到“啪嗒”一声轻响,似乎从离去的马车上掉下什么东西来。
紫鹃原也不在意,想着南安郡王府上什么没有?丢些个小东小西也是有限的。谁知一瞥眼间,见地上不到巴掌大的一物,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金光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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