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觉想得透彻了,便看着紫鹃雪雁道:“如今我着紧的,只是救史大姑娘出来,旁的都可以靠后的。”见紫鹃面露惊讶之色,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冷情了些,又加了一句道,“宝玉虽潦倒,现在却没危险。等史大姑娘回来,我们一并接他进府,不然,叫史大姑娘心里怎么想?”
紫鹃想想也是,只得叹道:“想不到如今倒成了这般景况!”看那言下未竟之意,倒像说宝玉反要受黛玉救助,实在是天道运数无常。
黛玉却不再多想,因一夜没睡,便要收拾着歇下,吩咐午后叫自己起来,向晚还是去酒楼中会那霍小世子。
紫鹃二人服侍她睡了,退出来方齐齐呼了一口气。雪雁嘴快先道:“好家伙,咱们姑娘这是又添了本事了!竟跑到……那样地方去,还赶巧不巧就寻到了史大姑娘,我一想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忍不住要落泪呢!”
紫鹃也道:“从识得表少爷起,她这胆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你我少不得也要打起精神来,跟着这么一位姑娘,拦她总是拦不住的,总别拖她的后腿,叫她安心去办事,就是了。”
“这还用你说!”雪雁抢着道,“我觉得这样才好。你看姑娘如今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办事也明快利落得叫人舒服,岂不是好呢!”
紫鹃点头道:“现下宝二爷也找到了,只盼着他们这回能真真正正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才算完了往日心愿了。”
“宝二爷?”雪雁嘟嘴道,“你这就忘了表少爷了么?我觉得表少爷比宝二爷好。”
“你觉着好有什么用?你看姑娘一说到宝玉,眼里还泛泪花呢!”紫鹃道,“他两个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再没人拆得散的。”顿了一顿又道,“不是我说打嘴的话,宝姑娘……明知道他们两个才是一对,偏要生心做什么宝二奶奶,就担了这个名儿又有什么用?还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雪雁接上来道,“宝姑娘原说待选进宫的,进宫没了信儿,她转头就看中了宝玉,合着宝玉是由着她想挑就挑,不想挑才扔给我们姑娘的?我早先就不服气!”
紫鹃倒没再接话,过了半晌,叹气道:“罢了,人都没了,我们这样说人是非也不好……只是可怜了史大姑娘……”
两人便又将话题转到湘云身上,一边议论,一边退出院子,各自干事。
……
到了傍晚时分,黛玉照旧扮成那个少年书生“林瑶”,带着桑宁一同前往酒楼。临行时又想起来,便叫倩语和思云:“不必跟着我,去到那绣楼的后巷,看有没有一个年轻的更夫姓贾的……或者他不提名姓,总不到二十岁,人生得很清俊的。”
倩语思云答应着去了,黛玉方上了车,径自往酒楼过来。
她想今日一早自己走得匆忙,连住处都没留给霍小世子。那小世子正和自己结交得火热,不至于蓦然放下,又或猜到自己还要去绣楼的,八成就在酒楼相候。
果然车刚近前,已看到南安郡王府那辆招眼无比的马车停在楼下。黛玉一下车,便听楼上有人高声笑道:“来得倒早,我就说你得了个中真味!”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那位霍子安霍小世子。
黛玉忙拱手道:“霍公子,先前告辞得仓促,不免失礼,小可这便来赔罪了。”说着便在霍小世子的长笑声中上楼。
两人虽然一真情一假意,但都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年纪,相交十分轻松。又是如昨日一般饮宴一番,霍小世子就拍着她道:“我看你是个雏儿腼腆,想不到手段倒高明,怎么就笼络了霞娘这冰美人儿!”
黛玉如今要扮斯文痴情郎,不免垂目道:“还要多谢……多谢霍公子作伐,小可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才情美貌的人……”
霍小世子见她直言恳承,哈哈大笑,又是打趣要她谢媒。黛玉一口答应,只说昨日扰了霍公子,今日本该作东。两人胡哄一通,又携手下楼来,叫了马车一同前往秦淮河畔。
自这一日起,黛玉每晚必到枕霞阁。有时候没在不扫愁酒楼会到霍小世子,便独自前往。她给的缠头又丰厚,待人又和气,且是相貌举止都不凡,那鸨母早听说她是苏州的贡生,来京师习学、准备秋闱的,那就是候补的举人老爷,如何不巴结她!如此忽忽一月有余,枕霞阁上再没有第二个客人,整条秦淮河上都晓得有个小林相公爱恋霞娘,几已成痴。
黛玉见火候差不多了,暗中叫湘云去和鸨母提起赎身之事。果然那鸨母见他两个正在情热,晓得是漫天要价之时,张口便是三千两银子,少得一文,也不放霞娘出门。
黛玉这段日子在枕霞阁张扬挥霍,演足了个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冤大头,情知这三千两之数是鸨母狮子大开口,也没真打算要得到,只不过要留着湘云继续当摇钱树罢了。表面上却作出惊骇不已的模样,又是作揖打拱,又是苦苦哀求,只望鸨母“成全我与霞娘一对有情人”。
然而在这风月场中,最不值钱的当属这个“情”字,鸨母果然不为所动,一口咬定了若没有三千银子,此后便不得再见霞娘之面,料想这呆书生也想不到即便不赎身,还是可以来当客人的。
果然黛玉那边大变了颜色,掩面而走,就连霞娘的声声呼唤也不曾答应。从那日之后,竟是绝迹秦淮,再没了这小林相公的踪影。
鸨母敲竹杠吓退的客人也不止这一个,当下不虞有他,转而又勒掯着湘云接客。湘云自作出一副坚贞的样子,索性装起病来,连楼都不下了。
这在风月场中也是常事,自古流传不断的故事,十停倒有九停没什么好结果。是以鸨母并不担心,也舍不得打她,每天例行公事地骂上一阵,只等着时日久了,痴情淡了,便自然回心转意。
这一日刚过午后,只听远处滚滚车轮声甚急,不一时已到了楼下。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小林相公。
外面有人看见,自去报了鸨母知道。鸨母倒没见过去而复返的人,心道莫非他家豪阔,当真凑齐了赎身银子?那倒也是一笔大财,没什么应不得的。当下笑容满面迎了出来。
谁知一看之下,那小林相公两手空空,连形貌也憔悴了许多,不知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打混,总不像是筹银子去的。
鸨母脸上的笑容陡地一收,口气就变得冷冷的:“请问小林相公有什么事?”
那小林相公倒十分谦卑,深深一揖,抬起眼时,目光却十分空洞,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
“望乞当面与霞娘一见,作个了断,从此小可便不复来。”
鸨母听他说不再来,虽不怎么相信,但料想这么个小小书生,也作不得什么怪,于是冷哼一声应了。当下有人告诉了霞娘,那霞娘也不及梳洗装饰,便散着头发跑了出来。
“你……”
小林相公却又是深深一揖,似是不敢抬头看她。
“向来蒙霞姐厚爱,小可铭感五内,只恨无以为报。前日返乡,向父母禀明,愿明媒正娶,迎卿入门。但家严大怒,诃责甚厉,并以断绝恩义相胁。小可乃无能之人,又不忍高堂白发,有失子伤痛之苦,故而……故而……”
霞娘见他离着自己有七八尺远,眼神始终不与自己相交,早猜到了七八分。静静听到这里,见他说不下去,便冷笑道:“你文诌诌的说了一通,就是想和我断得干净的意思么!我成全了你的孝名儿便是。”
说罢也不再听他的话,转身便走,一直到上得楼去,也没再回转一眼。
“霞……霞娘!霞娘……”小林相公终于失声唤道,一边叫一边向前探身,却早被鸨母叫人拦在了外头。他也顾不得门口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只是声声呼唤,几乎要流下泪来。
鸨母却心里明白,这桩公案就算是完了,而且前后故事没一点有新意,连传说都不会有人传说。因招呼下人回去,牢牢关了大门。
小林相公叫了半天,见再没人应,也就停了。他刚失魂落魄般转回身,忽然人群里窜出一个身影来,一把抓住了他前襟,愤愤道:“你……你怎能如此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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