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想到,再相见,彼此已是云泥之别,只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芸娘说到这里时,在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还是滚落下来,砸入杯中,混着酒,被她一同饮尽。
云兮也饮了一口酒,淡淡道:“你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芸娘不料她有此一问,怔了片刻才道:“即便已经分开了十年,彼此的模样也都有了些改变,但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怎么会认不出来。”
云兮却浅笑道:“我问的是天权神君。”
芸娘的眼圈又红了,低声道:“我起初只是觉得他与卢彦君感觉很像,但因为相貌并不一样,也就没有多想,及至刚才看到他手腕上的那道疤痕,才生了疑虑,又联想到之前听依依和安公子说过各位神君常常要历轮回之事,这才几乎可以确认。”
云兮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嗯,是了,那道疤痕是神魔大战时留下的,伤及了元神真身,所以不论他历多少道轮回,换多少具肉身,它都不会消失。”
芸娘点点头,之后便长久地沉默着,似乎是又陷入了回忆。
云兮知道,那些过往对她来说,已经太久远了,早就遗忘了的悲喜,如今再上心头,那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也就不再追问,只一杯接一杯地为她斟上酒。
外面的雪渐渐停了,云兮拎着酒壶走到窗边,忽然低声道:“之前每一世的轮回,我都喝了孟婆汤,本来应该什么都不记得,可每次饮了酒,反倒会记起一些,等酒醒了,又都忘了。”
芸娘听她这么一说,不由问道:“那仙君今日记起什么来了?”
云兮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应该是飞升上仙之前的哪一世吧,那时,我就是个极平凡的女子,经历与身边的那些人也没有两样,出生在普通人家,少时求学,学成后也像别的人那样当着普通的差事,与一个普通人成婚生子,庸庸碌碌地过了一生,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芸娘的目光也变得悠长:“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的吧。”
云兮倚在窗边,仰起头,闭上眼,缓缓道:“那一世,刚开始我就是个挺别扭的小姑娘,总是不信邪,总有自己的想法,从不愿按别人的安排活着,觉得自己能把握命运,觉得只要足够努力,就会有很好的将来,做事如此,婚姻也如此。”她说着,睁开眼,仍望着空荡荡的天,“那个小姑娘曾经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想要的东西,后来才发现,原来那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云兮饮了口酒,继续说道:“在外人看来,那个小姑娘过着闲适的生活,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嫁的是自己想嫁的人,双亲安好,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实在是不能再完美了,却不知她常有无家可归之感。”
“无家可归?”芸娘不解。
云兮想了想,解释道:“她与双亲感情比较淡薄,许是父辈不懂如何表达,她自小便少有被疼惜的感觉,因此在对待别人时,向来也是淡漠的。这样的性子,其实容易伤人伤己,幸而后来还是遇到了许多温暖的人,才教会她如何去爱,如何关心别人。
后来,她本以为自己嫁了个会一生好好待她的男人,可成亲十多年后,才在争吵中渐渐领悟,彼此并不是对方想要的那个人。这世上也并不存在那样的一个人,会一直视她如珍如宝,待她温柔如初。
而且,她后来与你一样,为了生计,也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伺候自己不想伺候的人。但其实,做事多劳些心力也并没有什么的,最后若是还能有个可以归去的地方,心里也算有点着落,不至于觉得孤苦。可于她而言,并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她只觉得彷徨,觉得无枝可依。过往种种繁华,明明知道它们真的发生过,后来却仍觉得,就是大梦一场。”
“所以即便天枢神君那般呵护,仙君心里还是不踏实?”
云兮没有立刻回答,沉默许久才道:“所有的贪嗔痴怨,皆源自于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份量,以为自己对别人来说很重要,因此很难把握分寸,总是贪心,总是想要更多。只可惜,在对方心目中,谈情说爱往往并不是最要紧的事,排在它前面的,还有苍生,黎民,道义,前程,甚至…生计。遇到这样的落差,怎么能不失望,不怨怼,而男女之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我好大一顿折腾,只想你哪怕多看我一眼,你却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等到发现原来自己竟然什么也改变不了,所有的苦,无处可诉,都得自己熬着。到最后,心冷了,就会有人离开...自然,也有离不开的,那就只能在无眠的夜里,一遍一遍体会万箭穿心的滋味...”
云兮说到此处,停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吐出几个字:“真是...历久弥新。”
芸娘叹道:“所以说,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奢望过甚。”
云兮笑得有些无奈:“做不到吧,清心寡欲的神仙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凡人了,只要起了念头,就难免会越陷越深,尤其是情爱之事,还没听说谁能抽身得干干净净的。
芸娘不免惆怅叹息道:“即便足够豁达,能够不计后果地倾心相付,真真切切地去爱一场恨一场,又能如何呢?倒不如不要开始,省得大家到头来不过都落得一场伤心。”
云兮又笑了:“开不开始,谁又能说了算,这一层,怕是连三清天尊都未必勘破了,我们身陷其中也属正常,所以,随缘吧。”说完,举起手中的酒壶对着窗外晃了晃,轻声道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看,雪又下起来了。”之后便不再言语。
芸娘望着窗外重新纷纷扬扬洒向大地的雪花,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后来见天晚了,便起身告辞,云兮自然也起身相送,才推开门,就见重寰负手立在廊下,看样子,也是在那儿站了许多时候了。
待送走芸娘,重寰便拉着云兮进屋坐下,一面探她的脉息,一面数落道:“这些天我不在,你怕是光顾着喝酒了吧?”
云兮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很伤人,而且应该是很不巧地都让他听到了,心中正忐忑,此时听到他的数落,便只是讪讪笑着,又扯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同时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确认他与平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这才放下心,再一想,他其实也未必就都听到了,怕是自己做贼心虚,也真可笑。
云兮的那番诛心之论,重寰当然是都听到了,自己真心实意,她却还总有疑虑,不能说一点不委屈,然而他更在意的是她竟然为一个凡人的态度伤怀至此,只不过他情绪向来不大外露,所以此时任云兮怎么观察,也还是看不出什么来。
到了夜间,云兮梳洗完毕,坐在榻上拥着被子发呆时,重寰端着一只瓷碗进来,递到她面前,温言道:“快喝了。”
云兮接到手里闻了闻:“这什么呀,闻着还挺香。”
重寰道:“谖草花的花蜜水。”
云兮本来已经喝了一口,听到此处,愕然抬头:“谖草花不是梼杌守着的吗?你怎么弄出它的蜜来的?”
重寰淡淡道:“自然是偷的,我又打不过它。”
看她将眼睛瞪得老大,重寰心中好笑,口中却还是淡淡道:“我将采了花蜜的五彩蜂诱骗过来,再取它们的蜜就行了,虽然繁琐些,花的时间长一点,但不用跟梼杌打照面硬碰硬,也还是值得的。”
云兮吁了口气,“原来如此,吓我一跳,还以为你真的跑去招惹梼杌了。”
重寰失笑:“都跟你一样没脑子的吗?”
云兮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乐滋滋地捧着瓷碗小口小口喝着,喝了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他:“你喝过吗?要不要尝一尝,还挺香的,也不是太甜。”
重寰摇摇头:“快喝吧,就是知道你嘴巴挑,太甜的东西都不愿意吃,所以我先替你尝过了。况且这个东西是真的挺麻烦,我守了好几日才弄到一小罐,你且先吃着,吃完再我再去弄。”
云兮又喝了一口,道:“麻烦的话下次就别去弄了吧,刚才看你衣角钩破了一些,又说起谖草花,我还以为是梼杌弄的。”
重寰却只是笑笑,也不回答,只催她趁热喝。云兮将剩下的花蜜水喝完,想了想又道:“即便你这次没有遇到梼杌,可万一下一次它有所察觉怎么办?你一个人不是它的对手。”
重寰接过她手中的空碗放到一边,搂着她的肩道:“你想的也太多了,即便遇到它,我就不能跑吗,还非得跟它打一架?”说完扶着她躺好,又给她理好被子,“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先睡,我还要出去一下。”
云兮却不干了,倏地坐起来,扯着他的衣袖问:“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重寰只得又将她按回去,耐心解释道:“我上次在山林里看到一株已经结了果的远黛樱,只是那时果子尚未完全成熟,今夜应该正好,又遇上这场雪,可以大大激发它的药性,你吃了也能好得快些。”
云兮听了,立刻又挣扎着起来,“那我也要去,上次你们就撇下我了,这次我说什么都要去。”
重寰眉头微皱,拉着她的手劝道:“外面冷。”
云兮却已经挣脱他的手跳下床,把自己裹进那件银狐皮的风氅里,边朝门口蹦跶,边道:“有这个,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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