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四月的第一天,是一个晴朗的周六,也是沈从文举家迁往北门街的日子。周曦沐早早便从家里出发赶到了青云街。
沈从文的生活十分简朴,除了日常物品和一些在昆明搜罗的古董之外别无长物,妻子张兆和跟两个孩子刚到昆明没多久,加上青云街的住处仍旧作为教材编辑部的办公地,许多资料和文稿无需搬动,一家人的东西并不很多。
张兆和、张充和、九小姐几人早早地便将大小物什收拾停当,加上帮忙的人实在多,杨静如、陈蕴珍、王育常三人不停跟着忙前忙后,周曦沐只搭了把手,帮着把几件桌椅和几个大包袱扛到马车上,捆扎结实之后,便跟着沈从文一家坐上了马车,离开了青云街。三个小姑娘倚着门框目送沈从文一家离开,还偷偷抹了眼泪。
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北门街的寓所,杨振声一家早就站在门口迎着了。这寓所位于翠湖北岸的北门街四十五号,在北门街和丁字坡的夹角处,紧挨着北门门楼,是座一楼一底的瓦房,坐东朝西,房前一大片泥地坪空场,房后一角是一片杂木林,林中时有野狗逡巡。房侧有两棵巨大的尤加利树,寓所四周皆路,自成院落。
周曦沐初到此处,惊讶于这院落建了才不到三十年,竟然会如此破败不堪,如果不是之前沈从文曾经说过,他简直无法想象这院落曾经是蔡锷的旧居,而院落对面就是曾做过五省联帅的唐继尧的公馆,唐公馆的宅邸豪华气派,和蔡锷旧居的简陋和衰颓对比十分鲜明。唐公馆门前石雕的门洞三角形拱顶的两端各蹲着一只石狮子,它们翘首朝着对方的方向,冷眼看权贵往来寒暑。
杨振声一家前几天就把家搬过来了,他和一双儿女住一楼,沈从文一家住在二楼,杨振声带着儿子杨起和周曦沐跑上跑下帮着搬东西,没花多少工夫就把东西都搬完了。房屋的分配不需要动什么脑筋,沈从文一家四口住一间,张充和同九小姐住一间,还在房屋中间拉了一个大布帘,贴心地照顾了两个闺阁女儿的私隐。杨振声的女儿杨慰跟张兆和、张充和、九小姐几人一起收拾打扫,很快便收拾停当,有些样子了。
沈从文宝贝他的坛坛罐罐,唯独这些东西不肯假手于人,抱着它们一趟一趟地来回跑,一只野狗突然窜出,沈从文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歪,险些摔跤,眼看着手中的漆盒即将倾倒,沈从文禁不住叫了一声。
周曦沐循声转身朝沈从文奔去,无奈离得太远,已然来不及,然而有惊无险,有人及时冲过来,伸手接住了倾倒的漆盒,放回沈从文的手中。
“真是谢谢了!幸亏你帮我接住了,刚刚没撞到你吧?”
“不妨事。”
沈从文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了余裕看向对面人。
只见那人面容清癯,颧骨高耸,过长的头发让本就偏窄的额头显得更窄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褪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线衣,肘部和袖子都磨破了。他脚边放着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已经燃烧殆尽。
“文铮兄!”
“林文铮!”
沈从文和周曦沐异口同声地喊道,林文铮看到沈从文,眼光中露出惊喜的神色,转瞬又透出困窘来:
“沈大哥,许久不见。”
沈从文和周曦沐惊讶地看着彼此,异口同声:
“你认识他?”
周曦沐先开口解释:
“怎会不认识?文铮是上学期外文系的新来的法语教授,在农校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碰见的。”
沈从文上下打量林文铮:
“哦,那真是太好了,文铮,没想到你竟然在联大某得了教职!你们一家人都搬过来了吗?”
林文铮点点头,不自觉地伸手理了理头发,想让自己的形象好些,却忘了自己的手上满是碳灰,脸上弄得灰一块,白一块,沈从文和周曦沐默契地同时装作没看见。
沈从文四下张望:
“威廉呢?”
说曹操曹操到,蔡威廉扶着后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牵着两个小女孩,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印花布袍子,梳着齐耳短发,齐刘海遮住眉毛,面色苍白、四肢纤细,却肚大如箩,显然即将临盆,她看来不过三十多岁,深深的法令纹和疲倦的眼神中却透出不符年龄的沧桑,但她整个人有一种朴实沉静的气质,却是艰苦的生活所抹不掉的,这将她与周遭的一切明显地分隔开来。
见到蔡威廉,沈从文赶紧迎上前去。
“威廉!怎么这么巧?竟然在这儿碰见你和文铮!”
蔡威廉笑得有些无力,她看了一眼林文铮脸上的碳灰,笑意变得有些苦涩:
“是啊,沈大哥,咱们上次见还是在沅陵。”
“可不是嘛!如此算来,也一年多了。我上次和今甫兄来看房的时候竟然拿没碰见你们。我们今天刚搬过来,咱们两家今后又在一处了,我真是太开心了!”
蔡威廉和林文铮相视一笑,又有三个孩子从屋内奔出来,见到生人,怯生生地躲在父母身后,孩子们的祖母远远地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沈从文朝她点头致意,她也低头回礼。
林文铮把最小的女孩儿抱在怀里,沈从文摸了摸一个比她大了几岁的女孩子的头,她看来跟妈妈的孱弱苍白完全不同,生得黑胖壮实,十分可爱。
“怎么啦?大块头?不认识啦?”
那女孩瞪着眼睛看着沈从文,没有说话,沈从文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向林文铮:
“文铮,威廉,我得跟你们告状,我第一次看见她,跟她打招呼,问她:‘小东西,你是什么地方人?’她竟朝我举起小手来,气势汹汹地跟我大嚷:‘打你,打你!’简直吓坏我喽!哈哈哈哈……”
林文铮用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女儿,她却一边大叫着一边向祖母跑去:
“你胡说,我不是大块头!”
沈从文目送“大块头”扑到祖母怀里,转过头关切地问道:
“威廉,你们是跟着国立艺专到昆明来的?我听说今年二月份国立艺专就迁到昆明来了。”
蔡威廉惨淡一笑,轻轻摇摇头。林文铮眼见勾起了妻子的伤心事,摆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
“沈大哥,我们都离开艺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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