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荷苒眼还红着,瞧见侄子慌乱用袖口擦拭干净,挤出笑容来:“不是方才叫你回去了吗,怎地跟到这里来了。”
柳天宁笑不出来,面前的两个女人都哭过一场,他一路跟在后面,不过是想确认她们的平安和落脚之处,想着只要看到她们安全找到住处他便离开,可却仍旧在她们被贼人欺负时差点忍不住冲上来,又收不住脚步靠在院外的墙壁上偷听。
于圣人礼训不合。
但他这回执拗地摇头,用漆黑的眸回望柳氏:“姑母,我帮你们,会快很多。”又似乎怕柳氏不同意,连忙补了一句,“放心,帮你们收拾完我就走。”
柳氏叹了口气,美眸在柳天宁身上流连。少年还是一身翩翩公子读书人的装束,用料不菲,却偏偏要坚持在此地她拗不过,终于妥协:“罢了,那你便帮把手罢。”
还好此处偏僻,想来不易被人发现,她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这孩子的名誉着想。
柳天宁的黑眸倏地亮起,重重点头:“好,谢谢姑母。”
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从小到大家里只让他读书,杂事小事都自有下人小厮帮去做,所有除读书以外上了心的事都与某人有关。看着满灶台的狼藉,小姑娘一盆一盆水来回搬运泼洒,他立刻快步上前,抢先一步将盆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用竹篾利落地冲刷:“让我来罢,水重。”
效率是虞七的两倍。
“”
只是,他一靠近,虞七便沉默地闪身退开。眼睛盯着他绣满青竹淡雅精致的衣裳,眼皮一跳,如同被针轻轻刺中,觉得酸涩。
她抿紧唇,别开眼,转身往屋里走去:“娘,我去收拾里屋,外边交给您。”
她走得似乎没有丝毫留恋,快步利落,留下一个短暂的背影,然后便消失在房门内。柳天宁眸里的光瞬间悄然黯下,默默垂下头继续挥动手中的竹篾。
唉。
一声叹息悄然在柳氏背过身时发出。
四间屋子,都不大,最大的不过十步之距。祝聆儿占了一间房来住,另一间房拿来堆杂物做绣房,其余两间都空置着。虞七主要将她住过的屋子从头到尾捯饬一遍,把被剩下堆在角落的被褥抱到院子里好好晾下散散味儿。至于其他留下来的小东西一概打包丢出去。
这么一忙碌便到晚间了,几人的肚子早已咕咕叫。
柳氏也不含糊:“天宁,不嫌弃的话吃了饭再走罢。”
柳天宁第一反应看向虞七,见她自顾还在收拾东西,似乎无半分波澜的样子,摇了摇头:“算了罢姑母,我不好意思再打扰。”
他不想惹她不悦。
“瞧你说的,打扰什么,姑母家怎么不是你的家?况且你还帮姑母做了这么多活,留你吃顿便饭是应该的。若是还在虞家,必定是要最好的厨子用最好的食材,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姑母这手艺也就只能下碗面,你可别嫌弃。”柳荷苒上前拉住他,将他按在院子里的长板凳上,自己则用围裙擦擦手,往灶台下面去了。
虞七本想跟上去帮忙看火,却被柳荷苒一并赶到院子里。
这个陌生的院落,头一次燃起袅袅炊烟,在傍晚欲熄未黑的天色里,冉冉升腾而起,带着浓烈的柴火燃烧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院子。
此时,隔壁的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院门,炊烟和炊烟混在一块,整条巷子里都是温暖安定的气息。
虞七坐在院中,撑着下巴抬头望天,四四方方的院子,但天无比宽广。
陌生而熟悉。
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像是被吹胀了的麻痹人的梦,一时沉静,又深知不能沦陷。
三碗素面被端上桌,白花花的面条上盖满了绿油油的青菜叶子,像是生怕人吃不饱似的。柳荷苒擦干净手局促道:“我刚翻了一遍,家里没啥吃的,只找到了这些菜叶子和面条,没肉,先将就着吃,我明日便去割肉。”
“看上去好香,娘的手艺真棒。”
“谢谢姑母。”
“快吃吧。”
“宝儿,你要多些菜叶子吗?”
“干嘛!娘,柳天宁他挑食!不喜欢吃的东西塞给我!”
“不,不是虞七!”
见俩孩子捧起碗互相打闹的模样,柳荷苒终于笑了,弯起眉眼,好似满世界里只剩下俩孩子。
在新家吃的第一餐饭。
时隔多年,虞七仍记得这个味道,与以往截然不同。吃在嘴里是寡淡清香的,咽进肚中却是热气腾腾,四肢百骸都流淌着无法言明的心安。对未来的不安与恐惧悄悄藏进面碗蒸腾的热气中,消失不见。
吃完饭,奉柳荷苒的指示,两人一块去医馆将葛氏接回来。柳氏为虞七套上大氅,拢好衣角,目送他俩出门。
少年少女远去的身影像极了一对璧人,她再一次在心中暗叹,若是当时提早为宝儿和天宁定亲,现在的一切恐怕都会全然不同罢。至于害得宝儿这样的胤王,嗬嗬他们二房从来不屑于攀附这样的权贵。
冬日里收摊收得早,路上没几个过客。
虞七快步走在前面,想赶在天全黑之前到达医馆。柳天宁眼神微黯,笑意僵在唇角默不作声。她走那么快大概是不想同他一块,顾及着他的官声罢。只不过,自圣上微服私访以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便似乎隔离银河天堑,那层朦胧安全的窗户纸被他亲手捅破后,似乎便再无法修复。
柳天宁默默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免得让她难做。
虞七抿紧唇,渐渐发现路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她停下脚步,转身回望,猛然捕捉到素色衣衫的少年猝不及防躲开的眼眸和停驻的脚步。
她眸光收紧,心里不知被什么撞到,有一瞬间的波澜。
原来这一路上,他就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在她全然未察觉之处,追随她。这模样,像极了她对第五胤。
她匆匆移开眼,藏掉狼狈,转身继续往前走。
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车辕上坐着的少年有些局促紧张,涨着脸支吾:“要不上车来罢,我刚看见包下来的。若是走过去,起码还要半个时辰,再说回来的时候总不好让葛祖母走路罢。”
柳天宁见虞七盯着他看,连忙补充:“放心,我就坐在外面,将你们送到便走。”
虞七沉默了片刻,终于提起大氅踩着脚蹬进入车内,路过他时轻轻启唇:“我没有这个意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叫柳天宁不知不觉笑弯了眼:“嗯,我知道的。”
柔声消散在马儿四蹄和滚滚车轮扬起的尘埃中。
回春堂的大夫在医馆里已经等得极不耐烦,他倒想着回家吃自家夫人备好的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烤上一锅暖炉,关上房门,哪里不比待在这冷飕飕的医馆里强,更别提医馆里这几个老弱病残。
大夫审视的眼光反复在这几人身上流连。老夫人中途醒过一次体力不支又很快沉沉睡去,如今躺在榻上,旁边三个仆妇,一个麽麽,一个姑姑,一个十几岁的丫鬟。能说话能主事的夫人和小姐从上午离开后就再没回来,即使晌午收了夫人给的诊金,大夫此刻也怀疑,怕不是当媳妇的和当孙女的故意将老人留在这儿,打算弃之不顾罢。
那自己岂不是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大夫瞬间眼皮狂跳。
他忍不住拿起鸡毛掸子往里间走去:“嘿我说你们家夫人和姑娘啥时候才来我这儿接人啊。我这儿晚上可不开门,没法留宿。”
张麽麽怕他吵着葛氏,拉着大夫的胳膊将他带到外堂去:“大夫您可行行好,再等等罢,我们家夫人姑娘现在指定在赶来的路上,她们绝对舍不得老夫人躺在医馆过夜的”
话还没说话完,车轱辘和马蹄声交相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渐渐传来,愈来愈响,随着一声“吁”,正巧在医馆门口戛然而止。
隔绝霜雪的厚门帘子被掀开,一股子寒气从外边窜进来,一高一矮裹着大氅的身影钻了进来。高的那个细心地帮前面的小人撩帘子,站在她身后为她挡去后面窜进来的寒气。
“大夫您瞧,我就说一准儿是我们姑娘。”
张麽麽连忙迎上去。
大夫这回咂咂嘴终于换成了小声嘟囔:“可算来了,我这医馆可不通宵营业。”
“是是是,给大夫您添麻烦了。”虞七从袖子里掏出两粒银粒子放在桌案上,“我们这就将祖母带走。不过祖母的病回家可会加重,有何需要注意的呢,烦请大夫指点一二?”
看在银子的面上,大夫的脸色好了不少,转头细心地吩咐起注意事项来。
虞七和张麽麽都事无巨细地听着记下,又拿了几副药,这才放准离开。
柳天宁将沉沉睡着的葛氏背上马车,虞七、麽麽、玉锦和春苓依次上车,他便和车夫坐在车辕上,重新架起马儿往城西的宅子奔去。
一下车里多了这么多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外头劲风冷凛,他将手胳膊抱在怀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后背传来被手指轻轻戳动的感受,紧接着一只洁白莹莹的嫩手捏着一个小暖炉从帘子的缝里伸出来。
帘子拢得严严实实,可光看那露出一小截的皓腕,柳天宁也知道那手是属于谁的。
他接过暖炉,放进大氅里,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上却情不自禁地露出憨笑。
在这大冷天里,露出一排锃白锃白的牙,笑得直冒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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