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七打开自己的大氅,环住葛氏,在她的大氅外又裹了一层。
她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能笨拙地这样做着。
听见祖母亲口说出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仿佛是将寒心人的心挖出来又在冰天雪地里再剖了一遍,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保持挺立的背脊。明明上面扛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虞府漆黑的大门终于再次吱呀开了条缝。
姜管家从缝里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环顾不肯散去的围观众人,和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二房诸位,视线与张麽麽对视一瞬,他在心里回转了千百遍地气终于叹了出来。
他小跑到葛氏面前将信封递出去:“二奶奶,这是老爷给您的。里面有两万两银票和老爷手里仅剩的田地。其中一万两再加上次给您的是还欠您的债,另一万两是帮大夫人还给二夫人的嫁妆银两。
以及,一封休书。”
他话刚落,便被张麽麽推了一把,声色俱厉:“你说什么!”
休书!
分家便分家,可休书意味着再无干系。
虞老爷子用三万两银子和一封休书彻底与二房断绝了一切干系。从今以后虞重阳是死是活,罪名大或都与他和大房再无关联。
葛氏重重阖上双目,唇边竟泛起一抹解脱的弧度。
“好,我接了。
回去告诉虞潜,他的决定,我明。”
说罢,她便转身,拨开众人的层层包围,向着来时的路离开。只是攥着虞七手臂的手,平整的指甲却深陷入虞七的衣袖之中。
她执拗地挺立的背脊,单薄得如同冬日灿阳下孤零零的雪人。
每跨出一步,都是在斩断过去的痕迹。
早些年嫁衣之下的憧憬与期盼,后来明了认命之后的妥协,再后来在佛堂里度过的岁月,一遍遍的青灯缭绕,一层层的心如死灰,纠纠缠缠不认命的大半辈子,统统都化作了这区区三万两。
果然,最后她还是妥协了啊。
从此,恩断义绝。
再不相见。
葛氏昂起头,踏出的每一步都坚定如常,手中的拐杖每拄一下都是一次对过往敲响的丧钟。
三万两,还买不了重阳的命。
却买断了她糊里糊涂一头栽进去的婚姻。
将横幅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灰烬装进筐篓里倒在地里,再不会有人知道城西这座偏僻的小宅院里住了什么人。
“玉兰,你若不嫌弃我们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便搬过来和我们一块住吧。”玉锦紧紧拉住玉兰的手。自此,玉兰便也在这里住下。
十一月六日,离来年三月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虞七和柳氏关起门来筹措钱款。她们手里的私库,加上虞老爷子的三万两,总共不过五万两之数,再变卖掉所有田产,勉勉强强能凑到八万两。可这对于一百万两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两人相顾,然后默默低下头,再次清点一遍床榻之上的所有产契。再数一次,也仍然没有增加。
“还差九十五万两。”柳荷苒垂眸低声道,“不若让我回柳家去借些,十万两应该问题不大。”
她的兄长从小对她偏疼,自父母离去之后,更是挑起照顾她和柳家的重任。甚至当年她出嫁的嫁妆几乎掏空了半个柳家的家底,只可惜如今大半部分却都被官差搜刮走了。不过即便如此,她也相信兄长定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剩下的银两仍旧是个天大的窟窿
除了亲戚,谁还愿意借给如今虎落平阳的她们?
“若是重操旧业,开个铺子的话,刨开初始投入成本五万以内,需要每个月净赚三十万以上,才能补齐亏空,或者到了三月份账面上流转银钱能有接近一百万,但太难了。”
虞七低头攥着手中的产契,一点一点将皱起的四角磨平。
她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开口说出来:“阿娘,或许胤王能帮上忙。”
她不小心抬头瞥见柳氏皱着眉头不赞同的目光,立刻变得急切:“我写信给他,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真的娘凭我们自己太难凑”
话音还未落,紧闭的房门便被一把推开。
寒风裹挟着涌进室内,呼啸着掀开门口之人的衣袍后一股脑窜到虞七的后脖颈。她听见熟悉的拐杖蹬蹬锤地之声,和祖母威严的声线:
“我来想办法,不许去求他。”
“可是”
“娘,风这么大,您怎么来了。”柳荷苒连忙从榻上起身,将葛氏迎进屋内,顺便将门关上,这屋子里如今只煨着一小盆炭,一开门便不知要再蓄多久方能煨暖这窜进来的寒气。
“听话,虞七。”葛氏正色道,“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会把重阳救出来,但我不允许咱们家中再有人去轻贱自己。”
虞七沉沉垂下头,这话像一记闷棍将她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又给打缩了头。她小声嗫嚅:“我没有轻贱自己”
只是在旁人眼中,她应该断绝所有不该有的念想,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一圆一方的两个东西勉强凑不成一对儿,何苦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硬生生将自己从圆的盖儿硬生生拗成方的,最后弄得满身四角都是扎人的利器。
“听见没!”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手指恋恋不舍地摸索着银票表面不光整之处。知道祖母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正是出于此,她一句重话也说不出。
第五胤。
看吧,现在真的再也没有人支持我追着你跑了。
从房间里出来,将葛氏送回房喂完药扶上床歇息,虞七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天。冬日的天云层很厚,厚得看不穿背后的阳光,就这样阴沉着的天光,压抑得好像做任何都无济于事的颓然。
突然,远处一个小黑点在天空盘旋几圈之后,朝着她的方向一个猛子直直地扎下来。
阿不!
她差点捂嘴尖叫起来,本以为不在虞家之后,连阿不也会断了联系,可能再也收不到前方传来的信件,没想到阿不竟然自己找来了!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自持的模样,从院子里忙碌浣洗衣裳的众人身边走过,到院外带上门,在不会被发现的角落张开双臂迎接归来的信鹰。
阿不猛地撞进怀里,在接触的一刹那间收住力道,才不至于用自己锋利的爪子和喙在虞七身上挖几道痕迹。
虞七紧紧揽住它,迫不及待地拨乱它的羽毛,使劲啄两口。
“小宝小宝,你总算回来了,我差点以为你会迷路找不到我呢。”
“啾啾。”鹰嘴啄她的衣襟,将外衫弄乱,直到被虞七疼惜地拍拍小脑袋,才勉强安分下来。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鹰腿上的信筒,里面空空如也。
曾幻想过收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纸条,有可能寄来的是银票,有可能是一大段文字教她如何去做,哪怕只有两个字“别慌”,也会让她无比心安。可现如今又回到空空如也的状态。
这一瞬间,外面的寒风似乎要钻进骨子里。
没穿大氅的身子僵硬地站在风中,手指轻微抖动一下,沉默地将信筒合上。
“这能说明什么呢?没什么的呀,大概是战事太忙罢”
他现在不正在平乱生死边缘徘徊麽,这些儿女情长,就算看到了又哪有时间能回应呢?
况且,父亲还有几个月的期限。
只要他能够平乱回来,就一定能够救回父亲,一定可以。
抱紧了怀中的阿不,小崽子在她怀中感受到压力,不安地挣扎扑腾着,用喙啄她的胳膊,直到越过衣服的阻碍,扎到肉时,虞七才反应过来放松胳膊:“抱歉,挤着你了,摸摸就不疼了。待会等没人注意了,你悄悄飞进来,我再给你准备吃食,以后还要拜托你了,小阿不。”
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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