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以为同舟共济熬过这几个月,未来便是好日子。
谁也未曾料到,就在隔壁一墙之隔的屋内,有人倒下了。
不是稍事几日休息便能缓过来的,而是沉沉地了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回春堂、妙手堂、庵子里的大夫来看过之后,都摇摇头无能为力地走了。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葛氏却似乎睡着了。
屋子里弥漫着沉沉的药味,祖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大多清醒也不过勉强睁眼,看看床前围着的众人,想要抬手摸摸宝儿的头,却只能无力地动动手指,翻翻眼皮便又沉沉昏睡。
大夫诊过脉,仔细看过前几任大夫留下的药方后,走出了葛氏的屋子。
院子里围了一圈期盼加祈求的目光,大夫倍感压力,却也只是同样摇摇头。
“想必以前的大夫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老朽自认医术有限,老夫人的病实在无能为力。若诸位当真想做点什么,便尽力满足老人家最后的一点心愿罢。让她开心些,也许还能多个半月”
“大夫,大夫”
不顾几人的阻拦,大夫摇摇头抬脚出了小院。
即使是看惯了生离死别,大夫也觉得心头堵。
虞七跑进葛氏屋子,啪地将门关拢,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坚定:“他们在骗我!”
可她走到葛氏床边,却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便立刻将眼睛别开。
这幅场景刺得眼睛生疼。
葛氏似乎醒了,勉强地掀了一下眼皮,浑浊的目光无神地打在虞七身上,又似乎穿透她看到别的什么地方。她无力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虞七咬着唇:“祖母”
不容许眼里的风沙钻出来,她立刻端来一杯水,费劲地将葛氏扶起来,看着她像只干涸的鱼一般张嘴,哑了嗓子:“来喝水。喝完水便会好受些,您会好起来的。”
声音到后边就黏成了一条湿帕子。
凡事总会有奇迹的,只要相信不是吗?
这院子里的每个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尽量放轻松出没在葛氏房内,为她擦洗身子,用热水一遍遍地沿着经络推拿,希望将淤堵在她体内的寒气统统驱逐出去,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话,讲述回忆,只希望她能睁开眼给点回应。
每日醒来睁开眼,虞七都在惊恐,总是蓬头垢面地跑到葛氏房间内,确认她安然无恙仍旧同昨日一般,这才安下心去梳洗。
掰着指头数大夫口中的半月之期,像是背负在身上的预言卦,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半月之后,葛氏的病却似乎突然有了好转。
她精神难得养好了些,今日竟能自己主动从床榻上撑着胳膊坐起来。
虞七扶她的时候,触摸到她如今衣裳下干瘦的胳膊,细的一只手便能握完,更甚至稍微用力便极有可能将其折断
“虞七”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葛氏第一次在清醒之下叫出她的名字。虞七喜极而泣,紧紧揽住她的身子:“祖母,我在,我在。
您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我这就让阿娘帮你准备。
娘,娘!”
她扯开嗓门拼命叫喊。
很快葛氏这小小的房间里便挤满了堆满笑容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黑眼圈,但却都忍不住笑了。
在吃过虞七喂的碎肉稀粥之后,葛氏也靠在她肩膀朝众人笑了,虽然仍是虚弱无力,但看起来却似乎好了很多:“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是我吓到你们了。”
“老夫人您总是醒了。”张麽麽跟她最久,如今也都是快有儿媳妇的人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背一个劲儿地往自个儿眼睛上擦拭。
“呵呵”
葛氏胸腔低低震动,抿嘴笑起来:“你这爱操心的毛病,这么多年了都不变下麽?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见到了观世音菩萨。菩萨心地善良,普度众生,给我这把老骨头讲了许多佛法禅理,我便贪恋了些,一时舍不得出来罢瞧给你们吓得。
咳咳。”
“祖母,您慢些”虞七连忙给她顺气,“您知道的,我们离不开您。所以您可千万别再吓我们了好吗?”
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嘴角下扁,被葛氏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再过一两年,便是能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不想稳重,宝儿就想一辈子赖在您身边,哪儿也不去。”
“傻孩子。”
“”
“荷苒,我还记得,你跟重阳方成亲之时,你兄长成日里找机会往家里跑,就为了看重阳有没有欺负你。
我记得,那时候重阳敢怒不敢言,被大舅子欺负得可惨了”
说起回忆,柳荷苒万分配合,两婆媳你一句我一句像是恨不得能将过去发生的所有趣事通通讲一遍。
而葛氏似乎真的在变好,跟几人围在一块,聊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比前半个月清醒的时间加起来还要多。
她说的最多的便是过往的趣事,像是人老了,鬼门关走了一趟,便会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想想也好,省得睁开眼便要为一百万两银子发愁。
一个时辰似乎已经是她的极限,眼皮终于再次缓缓沉不住般阖上又掀开,想要睡去却又拼命撑着精神睁着眼。
而她嘴边挂着笑意,嘴里还嘟囔着虞七的终身大事。
“宝儿啊,若有了喜欢的人,可记得一定要将他带到祖母面前,帮你把把关”
把把关。
把关。
关。
声音渐弱,最终消弭。
“好呀。”虞七轻声答道。
想起那么多一封未回的信,眼里酸涩盖不住。
葛氏似是疲累了,唇边噙着餍足的笑意靠在虞七肩膀上再次睡去。
虞七抚摸着她的背脊,如同安抚一直猫崽子一般,尽可能让她安心,待得她睡着之后,虞七这才小心翼翼托住她的头将她放在枕头之上,脸上是无以言表的喜色。
几人相顾,发现对方眼中俱是欣喜。
谁说葛氏不行的,不仅半月之期已过,还如今精神头难得这么好,简直是这半个月来最好的消息。
柳荷苒连忙跑院中,朝着东方的天,拜了又拜。
“谢天谢地,多谢各位佛祖善心,总算让娘有了好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激动得语无伦次,“希望娘能一直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几人紧绷的弦总算有了歇息的一刻。
被日子压得喘不过气的胸口,总算能期待着明日初升的冬日暖阳。期待着,明日暖阳洒进院子里的一刻,驱散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沉沉雾霭。
可是,还未等来明日的朝阳。
这夜,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栾京的第一场雪。
白花花的棉花落在地上,将整个地面打成湿漉漉的模样。
众人衣着不整围在葛氏房内,跪在床边托住她的手,忍不住低泣:“娘,荷苒在,在的”
“老夫人”
栾京的雪一下便落了一天一夜。
庭中的积雪堆至脚踝,踩出去便是刺骨的凉,雪水还会悄无声息地沾湿鞋袜,浸润整个靴子。
停灵三日后,葛氏的棺木还是要下葬。接了虞老爷子的休书,她竟连虞家人都不是,孤零零没有祖坟。只得重新选处新坟,将她厚葬。
出殡那日,虞老爷子悄悄来了,躲在远处,被姜管家搀扶着偷偷望着棺木从前方路过,手里攥着柳荷苒派人递来的葛氏留给他的遗物,是定亲时长辈们交换的信物,不值什么钱,就一块刻着虞潜大名的木牌。她却视若珍宝地藏了这么多年。
陪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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