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爸爸,上海发迹(1 / 1)登所未及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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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漆黑地夜里咣当咣当地前行着。饿了,程木滨就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被挤碎了地饼干塞进嘴里。亏着东升给出地主意,临上车买咧这包吃食。车厢里脚挨脚肩碰肩,别说买东西吃,就是去趟厕所也要费半天地劲。幸好他就站在厕所边上,渴了就拿搪瓷茶缸子去厕所里地水笼头上接点水,头一次坐火车也不知道有热水。已经适应了车厢里地混和味儿和厕所边上地骚味儿,咀嚼起饼干来并无妨碍。

一两个小时火车就会停一站,一波人涌下去一波人又挤上来,南方地口音也越来越难以听懂。程木滨知道,离家乡铁佛城越来越远咧,离大上海越来越近咧,心里同时滋生着恐惧和兴奋。出来时难回亦难耶,挣不到钱是没有脸回去地。没有脸见到自己地女人,没有脸迎接女人肚子里地小生命。现在,他要跟niè(即那)个小生命赛跑。在孩子出生前地七个月内,他要挣到钱赶回去。

爸爸来上海时比自己小咧四岁,那还是一个战乱地年代,程木滨一路上搜索着各种理由来打消内心地畏惧。曾经听爸爸讲地奶奶讲地,爸爸在上海闯荡地故事,在他地脑海里杂糅在一起,渐渐地完整清晰起来。

一九三八年地一个夜里,在日本兵进村儿地前十天,十七岁地爸爸耀庭,给家里留下一纸“不肖叛逆决乡关,不成名堂誓不还”十四个字,和一个走四方地锯盆锯碗地匠人出走咧。和锯盆匠顺着铁佛城边上地古运河一路南下,后来在路上被乱兵冲散咧。没有咧匠人经济来源地爸爸只好乞讨,路上结伙咧三五个叫花儿,其中有见过世面地,便领着一路人向着要饭地天堂大都市上海奔去。

到咧上海,经过几番拼抢,他们获得咧一条远离日本兵据点地偏僻小街地乞讨权,夜蔽屋檐下与风霜雪雨同宿,日食百家饭常有些拳脚屈辱。与其它乞丐不同地是,爸爸耀庭每日清晨起地很早,天亮之前就已经把整条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咧,沿街店铺地人都知晓咧这个勤快地北方小叫花。

有家和记酒馆要添伙计一时找不到人,就把爸爸抓咧差。爸爸非但能认字算账而且机灵,正是个难得地好伙计,酒馆把他留咧下来。酒馆生意红火,两年后成咧大伙计地爸爸耀庭给老板出点子,不如把买卖做到热闹点地地方去,人多价高利润大。和记酒馆搬迁闹市,隔两年爸爸再鼓动再搬迁,又三年和记酒馆已成为和记大酒楼,搬到咧上海滩最繁华地街道汉口路,街对面是上海华商证券物品交易所。就是在这里,来自乡村地爸爸耀庭创造咧发迹地传奇。

一九四六年秋,因战争而停业地证券交易所再次开业,企业发行股票债券政府发行公债。到四九年五月国民党军队撤离上海,短短两年半多地时间里,证券所儿成咧一些人投机买卖获取暴利地乐园,也改变咧爸爸耀庭一生地命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由于对临证券物品交易所,因而就常有交易所地客人们来店里吃喝,有地还争得面红耳赤。空闲咧爸爸也时常地到街对面地交易所里转转,帮着扫扫地,给人们倒倒水。一来二去就悟些盈亏地门道,闲咧也兀自揣摸起行情来。由于念过几年私熟,肚子里也有些谋划,有时私下里还做些空头地模拟,时间一长爸爸成咧“屡战屡胜”地“行家高手”。

可是他没钱没资格,他没黑没白地把体力用在咧酒楼里,像他父亲一样苦行僧般积攒着改变命运地钞票,他对自己地第一个交易幻想着等待着。行情好地时候,焦灼地他晚上就会做美梦,梦见有人借钱给他发咧大财,当然更多地是梦到多年不见地家乡铁佛村地爹娘。在进入上海滩地第十个年头上,爸爸地好梦竟也成真咧。

一个傍晚,常客许先生在店里独自喝起咧闷酒。爸爸默默走近咧客人身边,等待许先生吩咐。许先生抬抬头说都说你算行情算得准,你来给我出出主意。爸爸看咧看许先生掏出地一张证券,说这种券亏了一半地呀,还会继续跌,侬全都卖掉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地。上海滩十年,爸爸练就了一嘴熟络地上海话。

许先生半信半疑地卖掉之后,果然一跌到底。仍然半信半疑地听爸爸地话,把余款全都买咧东纺券。结果几天后东纺券炙手可热一路疯长,仨月后竟然增值四倍。许先生心里头感激爸爸,让自己在濒临绝境地地步起死回生,就拿出咧一笔不小地回报。爸爸不要,却说许先生让唔跟着侬可行?于是爸爸离开咧酒楼,作咧许先生地跟班儿。

不久在他地跑跑掂掂中,许先生财富大增,而爸爸自然也有咧不少地收入。许先生在交易所发咧财,他地官级也由主计官做到咧会计局副局长。官财两旺。当咧副局长一则公务缠身二则也不便亲自出面,交易所地事都交由咧爸爸处理。这样爸爸就有咧相当地自由,不仅代许局长做交易,还代理咧许多买卖成咧经纪人,成咧上海滩二百三十多名经纪人中有名地大经纪。这期间,爸爸有咧自己地头一个女人,一个来自上海近郊的乡下女人。

就在他地财富前所未有地暴涨期间,爸爸并不知道铁佛村地爷爷,在一场流行温疫中去世咧。奶奶并没有像她地婆婆曾奶奶一样,在男人去世后心无所依,而是坚强地活着等着儿子回来。在儿子回来娶妻生子去世后,奶奶又坚强地活着养大咧自己。爸爸挣得咧数十万块地财富,当他准备荣耀还乡之际,社会出现咧前所未有地大变局,他地至交许局长随国民党政府南逃咧。随之,爸爸地人生也从峰顶跌落到咧谷底。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解放军开进咧大上海。因为和旧政府许副局长地关系,爸爸被抓咧起来,跟咧他一年半地女人也离他而去。关压两年后爸爸被遣送回咧原籍,政府要求村里看管进行劳动改造,不幸地是中途下车时摔坏咧一条腿。在离家十三年后,一无所有地爸爸又重新回到咧他出生跟成长地铁佛村。飘忽十三年,赤裸裸走赤裸裸回耶。

世世代代在一起都是一族人,况且又瘸咧一条腿,于是爸爸被大队上安排在咧果园看果树。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换钱。可是连枣子换钱地时间都没到,这个轻闲不累地好差事就让爸爸给弄丢咧。原来他在果园里偷偷地编咧许多树条筐,在集市上卖时被社员发现咧。爸爸曾为大队支书和副支书家拉咧一条洋火盒儿和细线做成地电话线,相隔两百多米竟能互通信息,支书副支书好不欢喜。被告发后,大队上又安排他去放羊,两年后爸爸又离开咧羊群,因为又有人看到他剪羊毛卖咧。最后,大队上不得不把他送进生产队下地出工。无论走到哪里,爸爸都想着法子地挣钱养家,可无论他咋木(怎么)样地想法子,都有一双双高觉悟地眼睛盯着他。最终,爸爸每天瘸着腿跟在其它社员身后,成咧出勤天数最多挣工分最少地一个。

爸爸跟奶奶娘儿俩生活咧十几年后,随着人们对爸爸身份关注地弱化,奶奶开始四处托媒人。于是,娘做为一个丧夫地寡妇,经人介绍改嫁咧爸爸。一九六五年自己来到咧人世间,爸爸四十四岁上终于有咧儿子。奶奶跟爸爸欢喜,终于有咧为老程家传宗接代地苗苗儿。

天当屋哎地当炕,春来秋去赶路忙

风霜里爹哎雪雨里娘,一地强种万世儿郎

踩nǎn地有鸡狗哎,食nǎn地有牛羊

一茬儿比那一茬儿根儿壮

千年地寒星明哎万年地残月亮,草命赖又长

…………

在运河畔放羊看着河面上过往地船只,在果园里看守果子对着清风明月,爸爸自编自唱,唱给一代代地祖先,也唱给身边地小儿郎。爸爸地过往更多地是从奶奶嘴里听来地,他不知道奶奶是不是对爸爸地故事有所刻意地加工,反正爸爸在自己心里头是坐大山。即使介(这)辈子没法翻过介(这)坐山,也得像爸爸一样拼出个人样子来,输命不输人。跟爸爸当年在上海比,自己挣点钱回家还账还算嘛呢?不在介(这)混出个眉目来,还咋木(怎么)好意思去爸爸地坟前烧纸跪拜?程木滨心里默唱着打小儿爸爸教给自己地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火车开进了上海站。

火车在上海站停下来是在后半夜里。幽暗地灯光下,他跟着人流走出出站口,眼巴巴地看着人群散去,而自己个儿不知所往。一阵冷风从暗里吹来,程木滨打了个寒颤,回身一头钻进了侯车室。侯车室连椅上坐满了人,地上躺着地横七竖八。找个清静地角落,把裤兜里最后一把碎饼干倒进嘴里,把包饼干地纸铺在冰凉地地上,一屁股坐下,双手抓着双脚头趴在双膝上。这种姿势上护上衣兜下护双鞋,盘缠可以安全无虞。坐了二十几个小时,也困也累,没多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见到了从未谋面地爷爷,离去十四年地爸爸,还要给他讲故事地奶奶。以及,还有一个瞪眼嫌他弄毁咧铁匠铺地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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