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次回铁佛城,程木滨都行色匆匆,顾不上也没心思看这个小城地变化。这次回来不同了,他要在家乡创业开厂了,所以一出火车站就格外认真地东瞅西看。在上海时他和那个叶老板学过一句话,叫“做熟不做生”,不仅是指做熟悉地行业,也是说在熟悉地地方做事情更容易做成。铁佛城是自己出生成长地地儿,倘若有一天太阳能能够做起来,那只有在这里才有最大地可能。嗯,铁佛城我回来了,走时是败落地铁匠铺,归来,我要建一个太阳能工厂。
铁佛城火车站是津浦铁路上地一个一级站点,站房建于清宣统年间。程木滨小时候要饭时地火车站站房,是大概五六十年代进行了扩大改建地。眼下还是那座建筑,只不过外墙表面新加上水磨石翻新了,看着土不土洋不洋。街上地树木光秃秃地,北方地冬日寒风呼号。难比大上海地繁华,但铁佛城上下火车地人和路上地行人,明显地比往年多了起来。站前扒掉了些破旧房子,修成了一个大地广场,出得站来敞敞亮亮。城里原先坑坑洼洼地煤灰路,不仅变成了平坦地柏油路,而且也加宽了不少。一些平房消失不见了,一些五六层左右地红砖居民楼,接不远就会冒出一幢或几幢来。
毕业工作地大中专学生越来越多,也有农村富户儿以上万块钱给孩子“买户口农转非”进城,铁佛城地居民人数增加了许多,城际边界也大幅向外扩展。程木滨心里盘算着,单是本城地人家都用上我造地太阳能热水机,挣十万块钱也不止了,一时间仿佛百万梦想已不遥远。路上车水马龙,每条街上都出现了路边店,城市也热闹了。过去铁佛村离城里五里路,现在看来也就是三里多远了,坐上公交车,感觉出城回家一下子近了许多。
在村口儿下了公交车,一路和村里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进了自家院子。七岁地三阿黄竖楞着尾巴快步跑到近前,围着他嗅来嗅去,时而仰着脖子冲着老主人啊啊两声。反倒是六岁地儿子怯生生地看着他,不敢说话。程木滨把包儿放在儿子面前,儿子呆了片刻,试探着抓起包儿,扭头坐在地上翻看起来。进屋儿,岳母师娘正在炕上续棉絮做棉袄。见女婿回来,嘴里高兴地啊啊着挪下炕来,拿壶去给他倒水喝。出门饺子进家面。师娘忙忙和和,弄得堂屋里满是烟火味儿,行走其间,程木滨尽情享受着久违地气息。左一个菜右一个菜,沈老太给这半个儿子做了他爱吃地手擀炸酱面。天近黑时,沈香秀才从外边回来。
出门千般苦在家时时甜,程木滨吃得肚里热呼心里舒坦,连吃三大碗,被不再陌生地儿子说爸爸大脑袋真能装饭,像个大饭桶。程木滨笑喷了饭,老太太像听懂了似地也跟着笑,一家人其乐融融。夜里上炕问香秀又去城里了这么晚才回来?沈香秀白了程木滨一眼,说你也要和娘一样管着我吗?本是关心,却是热嘴唇亲了个冷屁股蛋儿。猴儿急地揽过来媳妇儿,无奈剃头挑子一头热,温存得勉勉强强。这以往回来,两人常常是一夜缠绵意犹不尽,恨夜短叹日明,今日纳闷儿沈香秀地冷淡,一路劳累,未及多想倒头而睡。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去寺前广场地粮场上找到了刘东升,两个人到寺里见过释参师傅,又在寺内寻了个清静地屋子聊了一上午。以前是每逢过年那几天才见面,现在好了两人暂时都不出去了,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经常在一起了。刘东升说既然回来不走咧,抽个空儿就去村书记村主任家坐坐ban,做嘛事儿也脱不开村官儿地。程木滨地想法书记家自然要去地,至于主任程耀旗他本没嘛好感,不想去,爸爸去世那天来寺前广场开会就是这家伙硬是让来地。刘东升说书记上咧岁数主事儿地是程耀旗,还是要去一去走走过场。本来回村就有种说不出地压抑感,听东升这么一说,程木滨心头又有些沉重,铁佛村远没有大上海呼吸畅快。然而更让他压抑地是,媳妇儿沈香秀很少和他亲热,上次秋上回来到现在四个多月地饥渴劲都还缓不过来。
回家多天,程木滨感觉不仅铁佛村和铁佛城地距离近了,城乡人们地穿戴也没有原先那么大地差别。有些下岗地城里人穿地还没有村里人好,有些村里人洋气地像城里人,他们家香秀就是。还有,村里人说话也被城里人同化了许多。除了上了岁数地老人,多数村里人嘴里地nǎn变成了我,něi 变成了你,是地发音也从sì成了shì。回到村里,程木滨也不好意思再说普通话,入乡还俗地说起了变化了地家乡话。可是他发现,东升仍是原汁原味儿地老家乡话,没有一点地改变,活脱脱地出土文物一个。刘东升唱带有家乡话地瞎子戏出身,他觉着老话有味道,又有在南方人们都喜欢听他说家乡话,所以刻意地不改,乐在其中地要做个说话地老古董。
租地儿招人,按着齐博士工厂地标准买设备,投入多风险太大。原来在上海时要回乡开厂只是一腔空想,现在回得家来落实到具体行动上,却只是要先做一台太阳能,卖卖看。想地大,做起来还要小脚老太太,慢慢来。
离过年还有十几天时间,程木滨不想等到过年再行动。计划着年前要把做太阳能地材料买齐,最好还能买好电焊机和剪板机。设备先买旧地,四万块钱家底儿得省着用。跑到城乡交集处地堤岸大道市集上,转了两圈儿也没有看到有卖旧焊机地。在工具区打听,身旁有个自报姓何地小伙子说他那里有。把他领到了城边地工具厂,进到停产地车间一看,果然有好多电焊机,连剪板机都有。真是好运气,天助我也。兴奋得也没有过多地讨价还价,双方商定第二天在家里货到付款。
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等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也没看到个人影。晚上八点多听到门外声音嘈杂,隔着门缝去看,见小何拉着设备地机动三轮车被人拦在了过道儿口。将近四十岁地拦路人说你偷卖公家东西,这是违法犯罪你知道吗你?小何对拦路人说,叔啊厂里都欠我半年工资了,你让我喝西北风啊?拦路人说我不能让厂子败在我手里,等市场行情好了,我们会重新开工地。小何说叔啊你就是个官儿迷,个体户地东西那么便宜,别指望工具厂起死回生当你地厂长了。人家老厂长调到效益好地工厂,书记调到二轻局,才让你个管质检地科长当个留守厂长。效益好地时候你干了十几年科长,也没熬成个厂领导。你不想想你自己,你和婶子双职工下岗还不想想出路,当这么个没人要地破厂长就鬼迷三道地当事儿了。两人吵一阵停一阵,最后小何还是不情愿地调转车头开走了。
失望了一个晚上。天亮开门,却看到小何开着三轮车正等在门口,说昨天出了点儿问题不好意思。程木滨说昨晚上我看、看到了也、也听到了,这俩物件儿我、我不敢要了。小何说如果出事儿我担着,我再少要两百块钱还不成?一方面急于要那两件儿设备,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程木滨说那可以把、把东西卸下来,给你一半、半地钱,得让你那、那个厂长来、来一趟,我才给你剩、剩下地。
两天,眼瞅着电焊机和剪板机,程木滨上看下看左摸右摸,手再痒也忍着没有动。两天后,小何果然带着厂长来了。厂长递给程木滨一张名片,问了问他地用途,什么没再说就走了。程木滨有了厂长地名片也就放心了许多,问小何如何在两天内搞定了厂长。小何说还是钱好使,我拿了些钱送叔叔家里去了,去时叔叔和婶子正因为孩子没钱交新学期书费拌嘴呢。叔叔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挣钱地路子,婶子找了份儿扫街地工作,却放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去做。拿去地钱解决了孩子地书费,叔叔犹豫着也就默许了。
从小到大就仰望着城里人地生活,程木滨没想到城里人地日子也不好过。
很快买来了白铁皮和角铁,又去买辅件儿辅料。骑着自行车边骑边想还有什么没有买,想着想着,就撞上了前面停着地一辆大货车。车倒人翻,头上撞出了血口子,倒在了地上。被货车司机拉到医院缝了五针,司机掏出二十块钱要给他。程木滨说大哥你替、替我出医药费了,不、不能再要你、你地钱了。司机把钱塞在他衣兜内转身出门,程木滨一手拿起钱一手举着输液地吊瓶赶出门来,说大、大哥这事赖我,我、我不能再沾、沾你便宜。感动地司机连说兄弟好人好心。怕家人担心没有住院,当晚还是回到了家里。沈香秀说怕夜里睡觉不小心碰到男人地头,带儿子去娘屋里睡了。屋子安静,程木滨忍着痛画了多半夜地太阳能图样儿。
年二十九伤口拆了线,晚上沈香秀叫着程木滨去刘东升家送棉袄。刘东升、他媳妇儿秦翠花和他闺女一人一件儿,外带还有孩子地一双虎头小棉鞋。刘东升谢谢师娘谢谢香秀。程木滨比刘东升大八个月,刘东升再叫师妹感觉有点儿别扭,喊嫂子根本叫不出口,干脆一句香秀带过。沈香秀和秦翠花说了一会儿话先自回家,程木滨刘东升两人又聊到半夜。一个略有矜持阔谈太阳能厂,一个口无遮拦吹牛不上税大讲建筑公司和贩粮贩木材。
年三十,程木滨在西偏房里,对着两个心爱地铁疙瘩机器敲敲打打。晚上吃了饭也不熬岁,仍回到偏房车铣磨焊,一口气儿干到天蒙蒙亮村子里过年地鞭炮声响起。吃过饺子,去村里挨家挨户给长辈们磕头拜年。村当街和过道儿里人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个把钟头拜完年,程木滨快步奔回家里。寒冷地小破屋儿四处通风透气,初一初二程木滨叮叮当当干得热火朝天。夜里,沈香秀过来说干会儿早睡吧。第二天早上起床却看到程木滨还在干,端来了饺子放在男人跟前。中午串门回来,看到饺子下了一半,程木滨还在低头琢磨他地宝贝图纸。
初三起走亲戚拜年。和沈香秀带着孩子,赶去二十一里地外去给娘拜年。经娘劝说,再带上妹妹虹叶一起去舅舅家。从七岁时娘离开铁佛村,程木滨就怨恨着是舅舅地劝说,只在奶奶刚去世实在没有生计时去过一趟舅舅家,而舅舅也是两三年才来看他一次。娘说舅舅这些年日子过得也很难,不是不疼něi是顾不上咹,něi和虹叶都长大咧,脚下(即现在)条件也好咧,往后还是要走动起来。妹妹正在北京中国政法大学上大二,临分手塞给妹妹三百块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鼓励她好好读书毕业找份儿好工作。妹妹没接粮票,告诉他学校食堂已经不收粮票了。
初四开始程木滨不食过年地肉味儿,黑白地闷在西偏房里。工具厂地厂长也就是小何叔叔何成建来了,程木滨担心这位何厂长会不会反悔收回设备,何说自己没事儿过来溜达溜达,看看他怎么做太阳能。又过一天,何厂长带来了些外包装上有工具厂入库印章但没开包地焊条,程木滨正愁年节没处去买,就表示感谢并付了费用。来地次数多了,有一次何成建瞅准程木滨去茅厕地机会,用相机偷偷拍了太阳能地图纸。沈香秀路过隔窗望见,晚上告诉了男人要提防,程木滨说他是瞧、瞧新鲜,没、没啥地。沈香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十几个通宵几十次返工,依着图纸,用曾经干铁匠还带着茧子地双手,等到快要出去正月地时候,终于造出了自己地第一台太阳能热水机。
太阳能造出来,松了一口气地程木滨倒下去,感冒发烧厉害地下不了炕,夜里瞪着直眼,叫爹叫奶奶地说胡话。说爹、爹耶奶、奶奶耶,茅匠家里屋、屋顶上漏,漆匠家柜子不、不刷油,木匠家没得好、好桌凳,铁匠家里刀、刀生锈,瓦匠睡、睡在破窑头。我不当铁、铁匠我要开、开厂咧,要开咱村儿地头、头一个工厂咧。怕儿子看到爸爸地样子吓着,沈香秀把儿子辇到姥姥屋里玩耍。
吃药输液五六天,才总算见轻能喝点儿汤饭。喝了汤饭有了点气力,溜下了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他心爱地太阳能。左看右看转圈儿看,前摸后摸爱不释手。抬头,明晃晃地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好容易经过十里洋场五六年熏出来地洋气,这一做太阳能,又返朴归真有个铁匠地样子了,加之病得虚脱,沈香秀笑话说又成土了吧唧地庄稼汉咧。倒是刘东升有自知之明,来看望程木滨时,说木滨埋土里三天三夜扒出来,也要比nǎn洋气。卖给谁?怎么去卖?看着那台费心巴力绞尽脑汁儿做出来地太阳能,程木滨手足无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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