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是少年英才,与陈槿差不多的年纪闻名于京。原先时候,陈槿心里清楚自己的才女名声里头掺了水,故也对这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持怀疑态度。
直到有一年两人机缘巧合在天音寺比试一场后,陈槿才打从心里敬服,这温煦,倒是个真才子。
不过,二人的交情也就仅限于此,陈槿并不认为自己和温煦何时这般熟稔了。
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身量比三年前又高了许多的少年,陈槿先是有些疑惑,紧接着便暗道不妙。
果然,年少有为才华横溢的温公子,在哪也都是不乏追捧者的,尤其是,他长得还不算差。方才对着陈槿这一笑,也不知勾去了在场多少姑娘的魂,而陈槿,自然也被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住了。
温煦这个“祸害”,陈槿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忙后退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礼:“温公子。”
在很多年前,温煦的追求者就能排到城门去。彼时禹朝的世家公子中,论相貌,是清平侯府周小侯爷第一;论才情,未见有人能出温煦左右。二人皆为太子伴读,小时候的关系极好,去哪都是一道的。偏温煦这人向来是个冷脸,叫不少宫里宫外的姑娘一颗芳心生生喂了狗。许久未见,他如今竟成了个笑脸人了。
好在他没接着多说什么,只不过略怔,又转身与其他丙组的公子小姐点头致意。
陈槿并不打算发挥什么先人后己的优良精神,当机立断选走了“画”,好在同组太傅家的五小姐擅琴,兵部尚书家的次子擅弓射,倒也没人与陈槿争项。
陈槿这才松了一口气,暗自诽腹着破规则的不合理,耳边突然传来一句:“陈小姐这般自若地挑走了画,倘若在下也想选此项可怎么才好?”
温煦……这人还真是……
“听说前年的秋和宴上,温公子一幅《山河夜景》叫全席的人都赞叹不已,今年不妨换个项目,才好叫世人知晓您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不是?”陈槿这话说得昧着良心,面上却强装镇定,等着温煦的下文。
“如此看来,陈小姐还是替在下考虑了……既然如此,那在下多谢陈小姐,我选……棋。”温煦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槿一眼,背过手,率先向棋局走去。
陈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很不舒服,似乎是憋闷得慌。她总觉得温煦是故意的,却也找不到人家为难自己的缘由,毕竟她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大少爷。
一幅好画,除了考验作画之人的画工,还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心性。
“画”这一组的题,由恭淑皇后裁定。陈槿远远瞧见她提笔,轻轻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愁”。
场面一时安静了不少,皇后娘娘之所以会愁,愁的是什么,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曾想她会如此直接地写了出来。
刘贵妃仍旧高傲,天徳帝面色微僵,只有恭淑皇后笑着开口:“本宫听闻在座各位公子小姐们,于这一字皆颇有见解,甚至于还有不少佳作,郑大人家的公子不是曾作过一首《父愁》吗?今日出题为画,诸位也不妨试试,尽力便好。”
此刻被点名的“郑公子”神情愤懑,他周遭的人也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这位郑公子,从前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有一日突发奇想,写了首叹息他父亲郑大人艰难的诗,可他如何叹的,“酒肉满席嘴一张,妻妾成群人一个。”在郑公子眼里,这可不就是愁吗?
于是乎,御史台的几个老头第二日上朝便联名参奏郑大人,参他奢侈荒淫,要求天徳帝严惩。郑大人降了官,气得要命,又把郑公子狠狠打了一顿,闹得满城皆知。恭淑皇后此刻提起这桩事来,众人摸不透她的意思,连笑也不敢笑。
眼见香已点燃,陈槿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该画什么才好。平日里别说画了,就是写诗,她也未曾效仿其她京城中的小姐们那样写过闺怨一类,毕竟除了这个令她提心吊胆的才女名头,她确实没有可以愁的了,念及此处,陈槿犹豫再三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设在大殿另一处的棋局也已然开始。温煦每落下一子,都会忍不住转头望一眼画台,见陈槿终于提笔,才放心回头,认真地看着棋盘。
片刻后,他对面坐着的对手便败下阵来,拱手道:“温公子棋艺了得,是张某输了。”
温煦也顿首回礼:“承让。”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不少比试的结果都已揭晓,棋第一是温煦,琴第一是周婷,书第一是翰林院王学士的长女,策论第一是周难,弓射第一是赵苒。画这组的作品都已交到了皇后手上,只是她看得慢了些。
“陈郡公府陈槿何在?”
骤然被皇后点名,陈槿立刻起身走至大殿中央行礼。她悄悄抬眼觑着恭淑皇后面上和善的笑意,读不出皇后晦暗莫测的眼神中是喜抑或是不喜。
“臣女陈槿叩见陛下、娘娘。”
天徳帝也来了兴致,从恭淑皇后手中取过画纸,细细地看了起来,“陈小姐的画工精湛,落笔浓淡有致,层次分明,这人物衣帛之上所用高古游丝描,亦是难得一见线条紧劲连绵,自然流畅,是很不错。若皇后选为榜首,是实至名归。”
天徳帝话音刚落,恭淑皇后又看向陈槿,“陈三小姐可知今日出题为“愁”,倘若知晓,又怎呈上这样一幅画来?”
众人闻言,纷纷朝那画上看去。那是京城最繁华的闹市,时值元宵,千万人游赏于花灯之下,车水马龙。妇人牵们着孩子,孩子们手持兔子灯,好一派欢喜的景象。
陈槿深吸一口气,镇定道:“娘娘给的题是‘愁’,可臣女不知有何可愁,我禹朝国富民安,将士们英勇善战,如臣女这般的闺阁小姐,既不用担心战乱,也不用害怕短了衣食,若还无端生出愁怨,岂非不识好歹?何况,即使有一日臣女愁了,那也是来日之事,何扰今日烦忧?故而臣女今日作的,只是往年元宵臣女所见闹市之景,生在禹朝,便无忧愁。”
恭淑皇后还未开口,天徳帝倒先笑了:“好一个生在禹朝,便无忧愁;好一个来日之愁不扰今日烦忧。陈小姐是个洒脱之人。”
恭淑皇后和陈槿对视着,看着少女眼睛里透出的几分灵动与不安,摆手道,“虽是偏出了题,可又不离了字,画工上乘,构思倒与前年温寺正的那幅《山河夜景》有异曲同工之妙。眼下陛下也觉得好,那陈小姐便是今日‘画’的榜首了。”
结果宣定了,郡公府的众人自然是十分欣喜。
场下坐着的大臣夫人们见天徳帝高兴,也纷纷附和,纵使有人看出陈槿是投机取巧说了些天徳帝爱听的话,却有更多的人坚定地认为,陈三小姐心胸宽广、眼界高远、才华横溢,是看破了恭淑皇后出题意不在愁。
陈槿听着那一声声不知几分真心的吹嘘以及喝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第一轮,算过去了。
温煦望着大殿中央将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的少女,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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