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浮生谱 (上卷)(1 / 2)蜜死R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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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身腐朽的船体颠簸于腥臭浑浊的海水中,哪怕曾坚毅如钢铁,如今也只得苟且偷生于海龙卷的余威里,暗自庆幸。

甲板上,脚踝深的积水不动声色的泡着大大小小的空酒瓶,空气中除却咸腥的海风,还弥漫着股呕吐物发酵了的腐臭味。

黄头发蓝眼睛的西洋商人醉醺醺的抱作一团,庆祝这难得的劫后余生。就连那些平日里缠着束腰带故作端庄的淑女们也纷纷丢了顾忌,四仰八叉的倒在宽阔的甲板上,任凭每日熨的笔挺的裙摆皱作一团。

游轮一角,身材并不娇小的华人姑娘默然嘲讽着眼前的喜悦。像是一位作壁上观的看客,又像是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途者。冷冽如尖刀的海风将她的双颊打的通红,翻起的皮屑浮于表间;细软微黄的长卷发胡乱填塞进头顶的毡帽里,唯留几缕遮挡于目前。她的眼睛布满血丝,饥肠辘辘的身体隐隐颤抖,远瞧去竟好似一头伺机而动的孤狼,狼狈又不失气节。

瓶身上满是泥沙的酒樽挂着小半瓶淡黄色的清液,缓缓滚至女孩脚边。只见她拾起闻了闻,三两下便将里头来历不明的酒水舔了个干净。辛辣酸苦的烈酒渗进空空如也的胃中竟好似一团泛着蓝焰的火种,不过带来一霎而过的暖意,继而又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空洞与彻骨。女孩用力裹了裹身外并不合适的小牛皮夹克,死咬了咬冻得发乌的嘴唇。因为海龙卷延误了船期,以至于原本仅够勉强支撑的干粮于两日前便已消耗殆尽。如今她死守在这四面透风的甲板上,不过也是为了趁着众人皆醉的好时刻,谋些可以入口的残羹剩食以解饥乏。

只因洋人最是自私小气,便是任凭一整袋裹了榛子酱的面包片坏了烂了,也不愿施舍他人半分。若非皆喝的没了神智,又哪里可以趁乱摸得些尚且喷香的吃食?

船的另一头,少年仅着单薄的衬衣,操着一口并不算流利的法文,以一块上等剔透的老玉作抵,苦苦哀求大腹便便的船长出让两只正滋滋喷着油气的热狗。只是洋鬼子哪里识得玉石?还以为是枚不值钱的破石头!于是乎放于手心掂量一二,便随意扔至一旁;只是除了两只烫手的热狗,竟还大发善心多赐了少年两片干裂生毛的切达起司。

少年将两只烫呼呼的热狗护在怀里,脸上的笑容像是浸了蜜。高大憨厚的模样说不上英伟帅气,却也足以引得来往船客驻足侧目。少年逆着风刃,狂奔向船头。饿到疲乏绵软的双腿却好似踩着空气,步伐半点不见滞塞。

“Sue,”这是女孩的名字。少年将怀里挂着体温的食物递了过去,“小心烫。”

一共便只有这样两只难得的热食,少年一并都给了身前的女孩;故虽是饥肠辘辘,也只是就着女孩狼吞虎咽时的欢喜模样,干咽了口咸臭的奶酪;即便如此,嘴角仍是不自觉的上翘起来,满目欣然,“慢些吃,莫噎着。”

女孩吃饱喝足,抹了抹嘴角的酱料,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后,竟还将污泞手指伸向少年的胸口,用力擦了一把,留下好几道或深或浅的酱渍印子。“还有多久?”失焦的眸子呆滞的盯着缓缓沉入海底的残阳,失尽了生气。只因于她而言,这样瞧不见尽头的日子就像是一条已经悬在横梁上的白绫,不过伸一伸脖子,就再见不得希望。

“船长说了,最迟明日入夜前定会靠岸。”少年看了看手中不足指甲盖大小的奶酪,硬咽了口唾沫。今日难测明日事,如今尚有一日的船程。只是这样落魄的日子,哪里是他曾经历过的!便是幼时随族人避难,由北平至了浔城,也从未试过如此的颠沛流离。“对了,你可联系得到你的那位远房亲戚?”少年存了心思,想着若是女孩于城中无依无靠,自己趁机照顾一二,兴许还可寻得机会表了心意,让父亲做主结了这门好亲事,”若是寻不着,莫不如去我家先住着。我爹娘见了,定会喜欢你。”

“是吗?”女孩昂起脑袋,吐了口气,眼中倏地恢复了神采,“只怕得拿掸子追着我打,说我是勾魂摄魄的小妖精呢!”薄薄的嘴唇轻轻噘在一起,像是受尽了委屈,直叫人怜惜。

“怎么会!我阿娘欢喜都来不及呢!”少年心虚的挠了挠脑袋。只因未留洋前,家里已给他备了门亲事。对方是临县药材铺掌管的女儿,听闻生性憨厚有几分痴傻,一双大手又宽又厚,被草药汁染成了黄褐色。自己只知那姑娘叫阿吉,全名记不得了,儿时虽见过许多次,还曾一起念过几日私塾;但这些年世道艰险买卖难做,两家走动的也就不再频繁。

“骗子!”女孩嘴上嗔怪着,脑袋却已是蹭上了少年的肩头,“他会来接我的!一定会!”这样软绵绵带着哭腔的语调对于少年而言好似一剂药效强劲的迷魂散,无声无息间已是让人丢尽了理智,只愿一世如此不再醒来。

少年侧过头去,轻嗅着女孩脑袋上淡淡的头油味,愈发丢了魂魄。他只觉耳旁吞吐的呼吸声愈来愈沉重,磕磕巴巴间竟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对于女孩的身世来历,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一位早年间远走异国四处流浪的小提琴手,没有家人亦没有旧识,只有一位关系并不亲近的表亲住在浔城。虽相识不过半月,少年却已打心底里认定,这便是此生此世唯一会令其钟情着迷的姑娘。

夜幕侵袭,女孩喃喃念起了呓语。海平面上的温度缓缓降至冰点,蒸汽机的轰鸣声让本就漫长的黑夜变得愈发枯燥乏味。

海的尽头,浔城。一个四面楚歌却尚未经战火洗礼的地方。

对于少年而言,浔城是家,是归宿。而对于女孩而言,浔城更像是只装满困兽的笼子,看不见生机。

此刻的浔城,华灯初上,一切安宁祥和,正是春宵一刻的好光景。它好似一座没有硝烟与阴霾的乐城,静静的活在五光十色的彩灯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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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满生园。

男人咧着口稀疏暗黄的大牙,自顾自的在那紫檀老木的八仙桌上敲起了节拍;明明这秋老虎才过去几日,男人却裹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灰鼠袄子,就连在室内也不肯脱下;许是多日未曾好好歇息,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满是倦意,密密麻麻的胡茬子也乱糟糟的攀附于下颚,倍增疲态。男人重重打了个哈欠,下意识蹭了蹭鼻头;口中呼出的烟叶味,怕是半里之外也能闻见。

“顾爷。”进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干干瘦瘦的;挺着对羊角辫的脑袋用力埋进胸骨里,答话时声音仿若只没有底气的蚊子;不过打着抖将茶点依次摆在了桌旁,便如脚底抹了油般飞也似的退了出去。只因进园子那日便听后台里的姐姐们说,浔城商会的顾先生是个杀人放火都敢做的土匪头子,但凡他瞧上亦或是瞧不上的,只怕都难再在这浔城的地界上见着了。这位顾家先生的面上有两道疤,一道横在眼睛上,有传是早年间与孔六爷争十里铺码头那块地时留下的;还有一道在脸颊上,据说是去年大年夜里于家门口遭仇家伏击时留下的。因为这两道疤,道上的人皆说顾少爷是个不要命的主儿,发起狠来就连当日初至浔城摸爬滚打的顾老爷子都比不上。唯有些旧时在学堂里念过几日诗书的女先生说,若非这平添的两道伤疤,就凭少年时顾少爷的容貌,只怕如今浔城里再也挑不出第二个男人可以生得那般明媚清隽,直教人心神荡漾。

顾洛生斜眼瞥了瞥那丫头冲下楼梯时惊慌失措的仓皇样儿,咧嘴一乐,随手摘了枚金扳指直直抛到了台上,高声一呵,“赏了!”

台上正做着《长生殿,小宴》,只见那一两五钱重的金扳指稳稳落进贵妃手中的酒杯里,叮当好一阵乱响。

“多谢顾爷,多谢顾爷。”班主吴驼子闻声,连忙佝偻着身子从戏台下面钻出头来;见对方正巧瞧向自己,又忙不迭满是谄媚的朝着二楼雅房的位置拜了几拜。

台上正扮着玄宗的坤生似也被这枚金锭子扰了心神,只见她冲着金主的方向甜甜一笑,却连那念白也忘记了。末了,竟还好一个扭捏的躬身以示谢意,浑身徜徉着一股风骚入骨头里的媚态。

这般的逢迎,哪里还见半分盛唐帝王该有的气魄?不过全然一副身着男衣的虢国夫人罢了!

台下亦是一阵骚动。众人皆扭头望去,究竟是谁为搏赵老板一笑,尽有这样的慷慨。又听那戏班主一口一句“顾爷”,愈发伸长了脖子想要仔细瞧一瞧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顾爷究竟生得怎样的相貌。

反观戏台之上,杨贵妃依旧念白着唱词,全然心无旁骛;眉眼里满溢的孤傲冷清,又怎会是瞧得上这等俗人俗物的样子。只见她于心中怯声讥笑半晌:不过就是个满身铜臭味的烟鬼,看似恩惠的打赏了些从穷苦百姓身上剥削下来的昧心钱;若非如今正值乱世,这样的浊物便是成堆的砌在跟前头,自己也定是不瞧半分的!须知道如今各派军阀互相撕咬,外敌倭寇频繁入侵。内忧外患之际,身为热血男儿本该为国家出心出力。然而这些坐拥名誉金钱所谓的上流人士,却只知变着法子发国难财,得闲时便坐在戏园舞厅里甘酒嗜音,真是何其哀也!念至此,已是愤从中来,悲从中来,故而腔调也随之益发铿锵了起来!

顾洛生将众生百态瞧在眼底,微皱了皱眉。见这折戏就快要唱到最精彩的部分,连忙剥了颗辣卤的花生米扔进了嘴里细嚼了起来。只要不是有脱不开身的要务,近乎每夜他都是要来这满生园里听上一两折戏的。就好似一种戒不掉的生活习惯,一日瞧不见那台上台下人前人后皆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的赵老板,便只觉身上心上皆少了些什么,比半日里断了烟膏还要难受!毕竟在这个人人皆仰自己鼻息的浔城里,唯有这般不蒙世之温蠖的性子才最为难能可爱。

台下霎时掌声雷动。只见赵墨苓颔首垂目,冷冰冰的欠了欠身子,转身便入了那幕帘背后,半分未有贪恋。虽是一身大红大紫的华丽扮相,美的却仿似一尊抹了七色油彩的白玉观音,艳而不俗,媚且清雅。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细腻婉转的声腔与那举手投足间的韵味却并不输给旧日紫禁城里有些资历的名角儿。不过静静往台上一杵,哪怕未曾开腔也已将戏本子里的角色描绘出了七八成的韵味。

“好!”顾洛生抖了抖袄子,起身击掌,财大气粗的模样令人生畏又生厌——嘴上叼着的雪茄喷着浑浊的烟气,带着火星子的烟灰肆无忌惮的飘落至厅内观众们的脑袋上。“谢顾爷。”那坤生见状,扭捏捏的行了个大礼,心中只恨自己不过是一介生角,未能在扮相上抢到彩头。殊不知以她的容貌品行,纵使精心装扮,也不及赵老板不施粉黛的模样半分精致。

径直入了后台的赵墨苓虽是对名利从不入眼,却还是将那枚金灿灿的大扳指握得死死的,生怕被旁人夺了去。她倒并非是个天生贪钱恋财的性子,只是如今到处兵荒马乱的,难免需些门路外的银两补贴开销。

久于帘子后头温着梨汁花蜜的小厮见赵墨苓疾步入内,连忙捧着只剔透的翠玉盏子迎了上去,“小姐,今日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这小厮名唤玉苓,生得伶俐灿烂,偏又姓花。就连眼界素来挑剔的顾爷见了,都夸其样貌精致,是个了不得的美人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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