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节文章会,太子主持,我私心里知道姐姐肯定会去——”话及此处,高青龄陡然打断他,反问道:“如何肯定会去?”
罗沉心思浅,只凭着感觉道:“且不说太子肯定下帖请姐姐前去,单是姐姐爱惜诗文,便一定会前去,这件事本不该劳烦姐姐,可我思来想去,偌大的东都,也只有姐姐能帮我。”
高青龄到底年长他好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罗沉为了文章会的事儿开口,定是为了那个她还素未谋面的罗明。
但是对着尚且稚嫩的弟弟,高青龄如何能与他辩说文章会其中的步步心机。于是撇繁删杂,她就着他的话道:“可别忙着奉承我,你想的什么、怕的什么我心里明白,这本是一滩深水,但是我是你姐姐,无论你求我什么,我定然帮你,我只问你要一句话。”
罗沉一愣,但还是提起了精神问道:“姐姐要我立什么誓?”
高青龄似要开口,却又止住,遂偏头看了看左右的丫头,她们便谨慎退下,她这才说道:“你新来东都的弟弟,虽不曾听你多说,但是高屹回家来也说过一些,至今未谋面,我并不知晓他,所以我问你一句话,这个罗明与你关系到底如何?”
他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虽然初识,胜过一母同胞。”
高门大户里,不论女儿,若只有一个儿子的,全家宠爱加身,两个儿子的,一母同胞固然亲密,可也有因为各种身边小事而阋墙的。更不要说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那必然是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之爱、家族之财、门楣之耀,事事都是可争可抢的。罗沉从小独受父母溺爱,这冷不丁来了一个弟弟,相处下来,他竟然能说胜过一母同胞。
“好,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想让我做的,我帮你。”高青龄没有再去多想,反而一口爽快地答应了。
罗沉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道:“可我还没说请姐姐帮我什么。”
“自打你进了门开始,我就知道,你想的是什么。”高青龄微微一笑,很是令人心安,“你放心,在这东都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待到了文章会这日,定在东都城郊的帝子台,皇帝和皇后自然没有亲临,只是让薛赫、沈可人主持,太子魏敬一坐镇。
王皇后在长门宫,耳报神也是一刻一报,一时也不能停歇,她倒是想亲眼看看,这个罗明,究竟能丢人丢到什么地步。
东都枣子林帝子台,本是前朝登明寺的旧址,只因本朝国寺重新建在南郊,更名为隆兴寺,此处便改为了郊外行宫。皇帝偏爱金陵风光,帝子台中挖了一方池子,名为淮湖,四处栽种杨柳,临水搭建高台,名为遏云,淮湖南面又开了一间书堂,亲书牌匾“知无尽”,便是今日文章会主场所在。
薛赫的主意,让不怎么出名的来宾都在外头的花园里自行结对聊天,每个人最后递交一篇文章即可,收录在册,今后要编纂《谷节文汇编》。而一些重头戏,都在知无尽书堂里。此间诸位,上座的是魏敬一,沈可人坐在他右侧,薛赫坐在左侧,旁边列坐的几位,要么是文嗣院的大学士,要么是王公贵族家的私塾先生,总之都是东都有名的人物。唯独罗明自己,单坐了一张桌子前。
这也是薛赫的主意,这张桌子还有个别称,叫“秀良雅座”,坐上这位子的人,便算是擂主。这不是针对罗明,只不过铜瓶掣苗,罗明选到了一根好的麦苗,而薛其是选了一根不好的。仅此而已。
“我再重申一遍,文章会,知无尽一擂,只有薛其是和罗明两位参加,按照规则,两位有三场比试,分别是燕啄、鹰对、鹏飞,燕啄,便是引经据典与解释,鹰对,由太傅出题,二位以此为点,进行争辩,鹏飞,以半个时辰为限,分别写一篇文章递上,自然,这文章的主题也是太傅决定。”薛赫站在当中,颇具威严,朗声宣道。
罗明如坐针毡,他只得低头看着桌面,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燕啄,文如春泥动不得,须得燕喙巧啄雕。出自《文心歌》。鹰对,刀刻竹上字,笔书人间事,文如蚁浪,对似鹰钩。说的是,文章好像蚂蚁形成的浪潮一样多,而其中针锋相对的那些,就像是两只鹰嘴相对一样尖锐。鹏飞,文思自如鹏飞尽,抟去浮云接碧霄。出自《文思歌》。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着这几个名词的出处,若是要再多想些别的,便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以金锣为号,闷鼓为记,三槌之内不能应答的,视作失败。”
薛赫转身走到一面张挂的金锣面前,慢慢拿起小棒槌,敲响此锣,声音响脆,也飘远流长,外头的人一听这锣音,不由得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才都蜂拥至书堂外头,要看今日的主擂。
与会的除了这些学子,各家的夫人和女眷也都在帝子台外侧赏花散步。自然,官南慧也到场,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裙衣,袖口清楚绣着一圈云雀,款式大方,并一件锦中花衫,外披着云螺的半臂,梳着普通的三环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首饰,唯独身前系了一条珍珠搭子,东都罗妇坊的手艺。不出众,却也不朴素,这就是官南慧的小女儿心机。
她站在一棵新栽的桃树旁,伸手正抚摸着树叶,好似对镜自夸颜色美,满脸的堆笑。
“哎呀,是高家的大姑娘!”
“她也来了啊?”
“这种集会肯定是要请她的,不都说她和太子早有婚约了吗?”
“走走走,咱们过去看看。”
正这时,身旁走过两三个女子,听得她们说话,官南慧的脸色不禁僵硬起来,那笑意也渐渐消失。官南慧一直自诩东都第一才女,同龄人之中无人出其右,但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让她这种天真的自大化为泡影。那便是高青龄。出身,是东都名门,皇帝赐名,太子同生,外祖是大博士,父亲是大总统,更兼褒号“东都女魁”,还被传与太子早定婚约。这样的女子,硬生生压了她何止一辈子去,来生转世,这种差距也难以填平。
她时常会以此做比较,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才导致了自己做不成东都女子第一。
持妒心观人,满眼是好,不见其难。
众人都趣前去和高青龄问好,官南慧便跟着走了上前,进前才看见,高青龄与她一比,那可真是截然不同,云泥之别。梳着拜月发,满缀翠石玉珠,姣容贴云鬓,十指蔻丹涂,眉心一点六生花,白颈挂着守心串,一件湖蓝明色裙衣,外罩苍山云色半臂,挽着两霞绡,脚蹬杏色贴金鞋,真可谓华贵雍雅,气度非凡。这一出来,就是太阿压倒群山,任谁也比不过。
官南慧都不敢看自己的衣服,与村姑何异!
而且她惯爱笑着示人,从无人见过她的笑脸拉下去,她仿佛不会生气,真真如仙子临凡,万点春雨与一场春风,沐栉众生。
“姐姐们都太客气了,不必挤在我跟前的。”她莞尔一笑,还与一人轻轻搭手还礼。
此间便有人问:“大姑娘,你可知今日文章会,到底为的何事,怎么也不见公子哥儿们的人呢?”
高青龄心里不由一阵发笑,这当中别人不知道什么事儿就罢了,她还能不知道?罗沉那小子走了之后,她思忖半天,才稍稍明白了这文章会更深层的意思。这是非之地,她不得不来。况且弟弟的弟弟,那还是弟弟,自己过来帮着看着,总不至于出了差错。
“官家与皇后想要让咱们大魏的才子都有机会一展风头,他们正在里面写文章呢,哪能说出来就出来。”高青龄还在想如何摆脱这些聒噪的女子。
便又有人承了话道:“那他们写文章是要比试吗?”
不及高青龄回答,又有个声音便抢着道:“自然,你刚才没听到有人说他们就是以文章对擂吗?”
“啊?”
“但是啊,我还听说,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对擂的,好像只有薛公子和那个太子伴读,叫罗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比试。”明白的人是越来越多,高青龄强按住心头的焦急,听她们说。
这时候,官南慧不急不慢地插了一句话,道:“薛公子名誉天下,今次还能输了一个不出名的小子去吗?终究是一朵昙花一夜现,难做朝阳眼中人,这擂台不过是个笑话,当今大魏还有谁能比薛公子更博学多识,更倜傥多才的吗?”这话任谁听,都听得出是夸耀之词,非得是那些痴迷得不行的人才会说的话。
高青龄认得她,京兆尹官博识的独女,官南慧,有些才情在身。
“官大姑娘说的是,任谁都看得出,薛公子赢得势在必得,可是,既读过《哀智子》,怎么会不知道‘马入矮草为石绊,龙游潜底遭鱼拦’,再好的骏马也有失足的那天。”高青龄依旧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整个东都,也只有她敢当着一群薛其是的追捧者面前,说这样的话。
官南慧不以为意,皱眉道:“怎么,大姑娘是觉得那个罗明能赢?”
高青龄懒得与她争辩,这样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她报之以笑,遂抽身要走,官南慧怎容她就这么离去,接着缠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高青龄怎屑与之为伍,头也不回,直道:“太子请我进帝子台,怎么,官大姑娘要与我同来?”这句话既是显示了身份,又是告诉了她,在我面前,少些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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