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敏此时斜坐轻睨,如睥丑角。屋子里也沉静下来,都等着看罗沉闹更大的笑话,魏敬一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看着书,他心里也是觉得罗沉这人,过于顽劣。
高屹想开口为罗沉分辨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他面上焦急,心里更是烧着一般,倘若是他阿姊在此,必然能为罗沉争论几句。可恨!
江平冷哼一声,幸灾乐祸地翻了一页书。
“罗沉,你已经抄写够多了,却还记不住,这天青影非是普通人能进,你若是再这样怠学,我便奏请陛下,革你的学籍,教你在东都众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蔡书臣哪儿有这本事,且不说他的奏折递不进明政殿,便是能呈交,皇帝的谋划岂会因为这小事便更改。
门外头的内监垂首立着,耳朵听进了蔡书臣的这句话,却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
屋里可谓是冰凝一般,罗沉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高屹在一旁看得清楚仔细,他眼角已然湿红。他不曾这样过,此时已经是受了委屈。
“孟子曰,有善学则必有短,有好乐则必有烦,读书这事,因人而异,”广勤侯家的小侯爷兀自发声,“孟子对专何所说苦志是恒,也对专何说过短学烦乐,既然您考问罗沉孟子,又何必实实在在地为难于罗沉?”
他向来是个闷葫芦,别说替别人出头,就算是平日里读书也是声音最小的那个。而这屋里,他的话语在每个人的耳边久久回荡,难以消散。
蔡书臣被他狠狠格住了。
“束肃,老师教导罗沉,你插什么话?”时不敏一挑眉毛,很是不悦地看着与自己并排坐着的束肃。
束肃只是低眼看着桌面,他的皮相全随了自己的爹,一双明眸,杏仁儿般缀在山眉之下,宛若秋江沉月,其鼻如峰枕,山根挺俊,尽少年公子之姿。唯独双唇略厚,好在色实着脂,看着更有几分余韵。他的父,大魏广勤侯束今朝,被赞为大魏第一俊逸美男,娶了先帝寡嫂的女儿为妻,故而才得封侯。先帝长兄战死垣阳,留下妻女,先帝自然百般照拂,并将自己的侄女封为了东都翁主,以表身份贵重。
广勤侯为人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懦弱,对自己的儿子更是言传身教。若论东都众人,谁最怯惧伯岳侯,恐怕非广勤侯莫属了。皇帝自己也对这个姐夫很是头疼,原本指着他能与伯岳侯分庭抗礼,却没想到反为其害。
高屹心里觉得不对,这束小侯从来都是置身事外,对时不敏更是唯唯诺诺,今日说这些话,未免有些过于一反常态。
“就事论事而已。”束肃坦言道。
“束肃,你说什么呢?”时不敏大喝道,“老师训诫,安有你多嘴生事的份儿?”
两个小侯爷吵嘴,蔡书臣根本不敢插话,也只是在一旁尴尬地看着。
束肃直道:“那又焉有你代老师管教的份儿?”
四下当即纷纷错愕,尤其是江平,怔怔地盯着束肃,平时庸懦的广勤侯小侯爷竟公然与时不敏叫板。难不成,天下要大乱了吗?
“你放肆!”时不敏拍案而起,怒眉当对,颇为不满。
束肃不为所动,只道:“这里谁又敢轻易放肆呢?”
他暗有所指,魏敬一眼皮略动,随即合上了书,自上次因为时不敏与罗沉的事,自己被母后责罚,这一次他便决心要好好拿出自己太子的威仪来。
“时小侯,你也不要动怒,多大的事情,何至于就拍着桌子,做这样失态之事。”他乜斜着时不敏,神色显愠。
原本四下一惊,此刻满座皆惧。
就连罗沉都惶恐地抬头看着魏敬一,这屋子里着实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蔡书臣心里越发不好,只觉得顿时天塌,便生心焦气躁,忙着道:“太子殿下”
“此番,事出有因,错在罗沉,说到底还是罗沉不专心学习而致,蔡书臣,你训诫是对,束肃自恃有理,却冒犯尊长,是错,时小侯不顾身份,东宫面前失仪,是错,”他话锋陡转,“凡事都得讲个度,适可而止,罗沉学业不精,正所谓失学师过,蔡书臣也未必就逃脱得了,又何必咄咄逼人,为师善救失而长优,你非但不思省己身,反倒全追加于罗沉,实在失德。”
蔡书臣直直跪下,伏地求情,“臣知罪,臣知罪。”
魏敬一方气定神闲,伸手翻开了一页书,不再言他。众人都还未回过神儿来,今日怪事真多,先是束肃的一反常态,再是太子的振耳之言,仿佛都不真实,却又都发生了。
站在屋门外的内监勾唇一笑,旋即闭上双目。
明政殿内,高爵才将尤济事一案的始末理顺清楚,递交御前,皇帝看后大为震惊,便吩咐大责太监请伯岳侯和广勤侯到惠安宫酌酒对策,大责太监刚走,天青影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你且先回去。”听完一大段因果,皇帝陷入了沉思,遂令内监退下。他转而看向一旁的日事官,低声道:“这段隐去,你知道怎么做。”日事官听令便微微低头。皇帝又道:“去问问三松,太子那边最近发生了什么,因何突然变了性子。”
日事官再次低头。
皇帝看了看地上的织毯,是一簇呼之欲出的黄姚牡丹。
宫城西南角,藏在四时苑里,众花木拥着的一座宫殿,就是惠安宫。皇帝多于此宴请大臣,或定时相聚,共商政策。
伯岳侯和广勤侯得了旨意,不敢怠慢,遂整衣冠,赶来惠安宫。来到时,殿内尚在布置,二人便避退偏殿侯旨。大责太监亲自为两人斟茶,立在一旁伺候。
金州窑新烧的光复年白瓷,一对大口的梅花杯,光泽细腻,触手温热。所饮的为大叶恩施芭蕉绿,配以中陈的椒盐和南诏清源的小梅丝,茶汤明亮,如坠下斑斓星辰。伯岳侯抿了三抿,禁不住啧口称赞。广勤侯自是奉承一番,即看了看垂首立在一旁的大责太监,也温温笑着喝了一口茶。
“束侯,你这也太暴殄天物了。”伯岳侯言语里有些嘲讽。
广勤侯闻言,立马放下杯子,赧然道:“侯爷你也知道,我对这茶饮向来是不懂,饮茶之礼,只咱兄弟二人,此间不必再拘束小弟了吧。”
“你啊你,若是在陛下面前失仪可如何是好?”伯岳侯摇了摇头,满脸的嫌弃。只见他眉头一皱,苦口婆心道:“饮茶之礼,你我必须要熟稔于心,这是勤奉侍君的礼节,咱们要看陛下的喜好行事,岂是你说不懂就能不懂的,我看啊,你也别总是在家里看那些诗书了,多来我府上,我让刘先生教教你怎么品茶,也好让你下一次别在陛下面前露了怯。”
广勤侯如受天恩一般,眼见着就要屈膝跪地了,浮夸道:“侯爷费心了,某定当前去,向刘先生讨教,以后也做一个会饮茶之人。”
伯岳侯很是受用,连忙摆手,让他直起身子来,而后道:“你这就是见外了,你我二人同为朝侯,孩子们又是同窗,理当亲近一些。”
“侯爷说的是。”
二人正说着,外头便来了内监传话,请他们恭迎圣驾。
两人互相整衣齐冠,掩色肃目,伯岳侯干吞一口唾沫,引身在前,广勤侯跟在其后,大责太监一旁偷眼观瞧,心里宣而不发。
“臣,拜见陛下。”二人来至金玉台前跪拜在地,皇帝此时刚刚落座。
宫娥们纷纷避退,大殿霎静。
皇帝引手相招,“近前来坐,今日只咱们三人,无需拘礼,只叙话便好。”二人遂起身入座,伯岳侯居其右,广勤侯居其左,大责太监亲自为二人斟酒。
“来,先尝尝这雍州的凤狎,朕藏私许久,今日与你二人共享。”皇帝捏起金盏,先劝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方看定二人。伯岳侯自是细品一抿,缓缓饮下,广勤侯素来不长于饮酒,却也一饮而尽,眉头直皱,忍着不咧嘴。
皇帝看在眼里,方低眼自斟自饮,即闷闷道:“来之前才得了新消息,西山已经打了一场仗,咱们折损严重,不过马上有王驰亲自督阵,料也无妨。”
伯岳侯自诩朝臣之长,此时自然要陈情一番,他深以为是道:“陛下,那牧国和上庸都是聒噪的小丑,纵使他们合兵压境,您看,这不也没敢越界线一步嘛,成不了气候的,您大可不必如此夙兴夜寐。”
皇帝不置可否,继而道:“这几年,我大魏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早先上庸的细作,牧国的刺客,在东都城内隐匿多年,本以为外患难除,不想今时今日,就连尹出云这样的功勋之后,都敢贸然造反,你说说,这是不是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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