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蔡荇芝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三个字都是草字头,她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五行缺草,不然爸妈怎么会给她起了这么个杂草丛生的名字,每次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她眼前总浮现出一抹绿色。
她注定就是人群中最护眼的那棵绿化,人称,植物系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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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申星云给窗台上的芦荟浇着水,窗外天空呈现出渐变的蓝调配色。
这会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空气轻轻薄薄透透,初秋的风凉丝丝的像开了冷空调一样舒适。
申星云没有关窗,心想着,就一直这样保持现状,享受这夏末秋始傍晚松软的风。
这是属于他小森林的一个角落。
城市之外的郊野森林,几栋小别墅被茶园的本草纲目的领地间隔开来。森林这一头住着申星云一家三口,还有他的狗。
这栋三层楼的小屋子里冬暖夏凉的安分是夏天院子里种的花花草草,秋天的果木成熟,冬天在地板上铺着日式暖桌,眼镜起雾地涮火锅,浑身被烘热,只穿一件夏天的体恤衫都不会冷。
住在看似与世隔绝的郊外唯一的麻烦就是上学。申星云每天早上骑车去远离森林有了人烟车水的地方等公交车,再坐三五站路才到学校。
好在每天骑着他的自行车穿过森林的国度,他能够肆无忌惮又贪婪地大口呼吸无人共享的青色空气。
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身体属于那片森林。他出生后第一次睁眼,最先带入进他对这个世界初印象的就是婴儿房落地窗外,被光洁的玻璃折射出的墨绿色。从此在他眼里,深邃的绿给了他所有关于美好的形容词,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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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荇芝一家搬到森林边有一个月了。家里的茶园生意越做越大,爸妈索性把家搬到了距离茶园车程不远的地方,这里有树木花草人也少,虽说没大城市里那么四通八达,但蔡荇芝第一次陪爸妈来看房子时,面对门前这片小森林她就挪不开眼了,好不容易等到搬家入住那天,甩开城市里像耳机线打了结的地铁线路和车上乌泱泱的人山人海,她终于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地享有单纯得像婴儿一样的空气了。
由于家里做的是茶园生意,对于各种本草的香味蔡荇芝可谓是从小耳濡目染再熟悉不过了。她之前住在城市里的时候,就老是往自己房间里面摆设一些带有香味的花花草草,就算是夏天招蚊子也不罢休。她特别喜欢一款树叶香水,前调就是单一纯粹的雨后树叶潮湿的清新,而中调后调结合后,气味分子扩散,进入鼻腔的则是略甘的绿茶香气。
蔡荇芝每次拿起这瓶香水的时候都想在给自己暗暗打气——我也要成为一名出色的香水调香师。
这不,搬到森林边的新家,给了她更多将自己浸泡在草木间的机会,恨不得把她每一寸肌肤都融进森林里。
不过新家的地理位置还是有那么一个小缺点,就是上学太费时间,她不得不申请住宿舍,也就是说,每个月只有那么一个周末能回来看望这片小精灵住的森林。
开学前两天的傍晚,在树杈上坐了快一下午的蔡荇芝叹了口气,看着头顶叶缝里细丝的光线不比刚来时亮了,她知道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她正准备下树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树干上有一阵树皮摩擦的声音。
“汪汪——”
蔡荇芝吓了一大跳,回头的时候一用力,上半身差点没把握住平衡掉下树去,幸好她的身形还比较细巧,重力作用没起多大作用才救她一命。
“我勒个去。”蔡荇芝张口就想骂人,但想到下面的是一只吐着舌头傻愣愣的约克夏,委屈巴巴地看着上面的她,还是算了,收回了后半句自动消音的话。
她把黑长裙往腿上提起来一寸忽扇着凉风,拿裙摆当风扇的感觉才让她消了些许气。
虽然是个植物森系少女,但火爆的脾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青菜你怎么跑到这儿了!”
正当蔡荇芝扇风扇得凉丝丝最快活的时候,突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有一个男生的声音,确认不是小狗在说话,是人!
“青菜你在干什么啊?“
申星云抱起他的狗,青菜的小卷毛上沾了水杉的碎叶,舌尖还是“执着“地朝上戳着。
他顺着青菜舌尖的方向,仰天七八十度的光景,看到了树杈上一袭黑衣的她,雪纺制的裙摆让风扇起来时能被森林顶部透风的光线穿进去,扎入树下蓬松的水杉叶里。
干涩卷曲的长发披散着,是融进树干的深茶棕色。
“你是谁?”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她,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道。
“你又是谁?”她眼珠子一转,反问他。
申星云没发觉小青菜在舔他的脸,自顾自说:
“我住在这里很久了。”
“我才搬来一个多月,你好邻居。”
蔡荇芝一个激灵跳下树杈,长发和长裙在跳跃腾空的那一刻呈现出整齐一致的海浪流线,又在同一时刻落下去。
青菜从已经痴呆了的主人怀里蹦了出去,迈着小短腿跑到蔡荇芝脚下,刚想躺在她面前撒娇就扑了空——蔡荇芝反其道而行之地一秒闪开了。
“拜托你管好你的宠物。”蔡荇芝一脸嫌弃地朝申星云吼了一句,这才把他过于精彩的脑内舞台剧打断。
“嗯?”申星云刚回到现实一脸无辜地发愣。
“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串放在电视里会自动消音的奇怪语言就从蔡荇芝嘴里蹦了出来。
有一说一,蔡荇芝长得是真漂亮。
有一说一,从这么漂亮的小仙女嘴里冒出那句话有点……煞风景的意思。
对森林最初的记忆是在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墨绿。
也是黑色裙子下,偶然发现的那句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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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分了文理班,申星云打着哈欠经过走廊,最终目光汇聚在角落里那块写着“艺考班“的牌匾上。
没错,这里才是美术生的天下。
要说起远大的理想,申星云能对自己所谓完美的未来计划滔滔不绝——艺术家,扎根于大自然的自由创作者……
“那要是没人买你的画呢?“
“啊这……”申星云被哥们问得结巴了,“那个……那么……再说呗。”
说完,他像是要刻意掩饰尴尬似的朝门外张望着。
艺术生的班级在走廊尽头,也就是最狭小的一间,临时改建出来的教室,因而那些文理科班的学生十有八九不会经过这里,除非他们走错了。
所以,当申星云看到那顶眼熟的茶棕色卷发时,他头顶莫名有种头皮被揪起来的炸裂感。
“新同学嘛?她没穿校服欸……”
“她好漂亮啊,仙气……”
蔡荇芝还没真正走进教室,只是经过窗台的时候艺术班里的男男女女都已经控住不住地骚动起来,仿佛这是一场不论观众性别,在稀有的神仙气质和美貌中的沦陷。
申星云苦笑一声,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前天傍晚那句自动消音的句子,瞬间把精灵变成幽灵的那句。
人间真实。
蔡荇芝冷着脸在第一排中间的空位坐下,以她为圆心,两米为半径画一个圈,也就是此时此刻班里无人区的面积。孙悟空出去觅食之前都会给唐僧画一个这样的金圈,妖精一踩到圆圈的禁地就会被老孙的神力弹出去十万八千里远。
申星云心想,现在倒是反着来,妖精圈里坐,唐僧圈外站,妖精不想吃肉,唐僧们围了一周在那边嘬手指咽口水似的眼巴巴观望妖精的……美色?天哪,这么妖魔化的比喻!
就这样,一直到班主任进教室招呼大家各就各位,“唐僧”才一个个被打回原形回到自己的桌子跟前开启这一天的“唐僧式”打坐。
艺术生的必修课比起其他班来说,语数英物化生都相对少那么几节,都留给了美术课。
申星云学画画十多年,在美术班一直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位好孩子。也可以说,他那点虚荣心还是很好满足的。
谁知刚开学的那几周,老天爷却偏偏要和他开个“无聊”的玩笑。
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蔡荇芝文化课在包括普通班的全年级里排第七,在他们这个班的画画考试也霸占了最高分。
申星云当年创下的“绘画天才”同时“文化课蠢材”如此令人羡慕的偏科纪录在此不攻自破。
当他表面上强装大度满嘴不过脑子地“无所谓”,实际内心“惊雷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时,无意间瞟了一眼前排的蔡荇芝,他被眼前的景观一巴掌拍得目瞪口呆——
别人都在准备着调颜料支画板,她居然在画架前……看化学书?
用大众口中津津乐道的一种羡慕嫉妒恨来形容此情此景,无非就是一个样样考试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上课睡觉看漫画号称自己不学习实际呢……你懂的。
这真是,“紫电玄真火焰九天玄剑惊天变“呢。
凭什么她看着不用功,照样美术考得比他们这些除了吃饭睡觉洗澡以外的时间都在调色板前刷墙的家伙们高?
申星云没留意到手里的笔刷已经被他的洪荒之力按的炸毛成一朵绽放在调色板上的蒲公英。
“青菜啊青菜,你那天怎么不咬她呢?”申星云在那天遇到蔡荇芝的树下盘腿坐着,背靠在树干上,小狗青菜好像是学着他主人的坐姿,但两只前爪太短了够不着后腿。
“要不是因为她考这么高的分数,我妈也不会说我退步了,更不会让我去住宿舍说让我节省来回时间学习啊!”申星云越说越生气,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青菜没搞懂它主人的独角戏,从嗓子眼压出一阵呜呜的声音。
于是乎,可怜的申星云同学,就这样,左手一个拉杆箱,右手一麻袋画材地,被他亲爱的老妈从家里“扫地出门”了。
在车站吹着凉风等待,两只手都拿着东西没空,脸上路过一只小飞虫挠了他一记,害得他脸上痒痒的又没法去抓,一气之下仰天长叹——
好你个蔡荇芝。
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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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宿舍住了两周的逐渐习惯了,好像学校里的条件也没那么糟糕,食堂的晚餐可供选择的菜式也挺丰富,说实话,他老妈几十年如一日走烹饪流程的菜品有几样口感还不及学校的老厨子呢。
看来住宿生活没令他,不,没令他妈咪失望,说明她的决策正确。
他已经无感了。
那天晚自修下课回宿舍的路上,他打着高中生标志性的哈欠慢慢吞吞背着书包提着画箱踱步回去。
晚上九点半的校园是最适合拍鬼片取景的样子,因为年久失修的路灯不争气地眨巴,灯光一会儿连接上一会儿又退休的,美其名曰忽明忽暗,不过用电影里的画面描述就是——
幽灵闪现的前奏。
申星云脚底被小石头绊了一跤,一个扑腾冲上前去。
一个坚实的肩膀抵住了他“瘦弱”不不不,老弱病残的身躯。
瞬间感觉脸上被扫把挠了一样,细细碎碎的痒痒的。
“神经病啊——”
还没来得及挠脸,申星云就被一声清澈嘹亮的怒吼给上了定海神针。
这不巧了么,哪里来的扫把,明明就是某人的头发。
蔡荇芝海藻般的卷发。
后果不用多说也知道,申星云能躲过那一反手巴掌已经是万幸。
是上帝的眷顾么?
分明是两相克的冤家!
蔡荇芝居然也住宿?可不是么,那天晚上班级群里老师发的名单里,他们班就这俩人住宿,其他同学也没人像他们那样住在遥远的“原始森林”里呢,不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嘛!
最要命的还是放学日回家的时候,两人几乎是踩着同样节奏的步伐从同一间教室里走出来,步调一致钻进搭乘人数两只手都能数出来的班车,然后尴尬地坐一路到只剩下他们俩的终点站下车,最后假装不认识地一前一后走在同一条小路上穿越森林回家。
申星云看着走进斜前方小院子的卷发,打量着她们家的花园——花花草草没几件,倒是擦着地面排列在外观貌似葱姜蒜的植物,多半是自家种菜的乐子。
想起自己家,爹妈怕种了菜被青菜偷吃,又担心种了花草打理不当毁了窗外的景致,于是就在院子里铺了水泥地,就是图省事儿,这样就算地上硬邦邦的,却让杂草都没地方冒出来,也算是走了一条简约路线。
申星云自己安慰自己,这种搭配装修风格省钱省时间,嗯,真好。
一边眼巴巴别过头去恋恋不舍地盯着别人家的花园。
蔡荇芝的骄傲,最终还是在一次美术课上破了功。
上帝赐予蔡小姐的鬼斧神工让她就算不怎么画画练笔都能在考试中高高在上,谁敢打保票说自己就算有了这般本事不显摆几手,还就怕有些人不怎么显摆也藏都藏不住。
所以枪打出头鸟。
要不是那天美术课是班主任管着,换别的老师也懒得去收拾这位该干嘛的时候不干嘛净干些别人都不做的事儿——看化学书。
班主任不怎么看美术课自然也不熟悉此人的德性,碰巧赶上了她脾气不好的时候,多半是刚才有人没交作业惹的祸?总之,那天下课蔡荇芝就在众人的注目礼之下被班主任接去办公室喝茶了。
照常理来说最能体现同学情的时候就是当班里有人遭殃的那一刻吧?
“终于有人来治治她的怪毛病了。”同桌老张对申星云说,带着鼻音地哼哼一声。
申星云随他一块儿笑笑,邪乎了,腮帮子竟然僵得不自在,怪敷衍的。
后来接连着一周的美术课都没见蔡荇芝和她的化学教辅书同框出现,申星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美术天才要是和他们花同样的时间心力去画画,那岂不是......
坐在开往小城郊外的班车上,有两副背着画筒卷儿的骨架,分别杵在第一排和最末尾,都靠窗,都看着外边,都不做表情,都不看手机。
蔡荇芝从前门下车,头发丝儿卡在书包拉链里扯得头皮一刺。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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