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是我扔的!”
周徵倒吸一口气,胸口昂起来像只鹅。
“我是想提醒你老师要来了结果你手滑了这……我真没料到。”
见对方没动静,周徵在背后掰着手指,带着重重的鼻音压着嗓子狡辩。
“没事。谢谢你提醒。“
孟函一回过身,看见那个快把自己拧成麻花的家伙,语气如释重负般,反常的轻松。
“真不生气?”周徵苹果肌一抬,眼下的卧蚕拱了上去,伸长脖子试探着确认。
“你本意是好的我生什么气?”
孟函被周徵这个“生动”的面部活动给逗乐了,但出于抑制笑的本能没有明显地咧开嘴笑,而转为眉梢的上挑。
真心感谢。
孟函不记得上次被老师罚站是什么时候几年级,也许从小到大的好学生就没这个机会体验门外“风声雨声”和室内“读书声”三重奏的视听盛宴。
第一次,还挺刺激,他不禁感到兴奋盖过了一开始的羞耻心,肾上腺素飙升的化学反应让他度过了不那么难熬的一节“坏孩子同款课”。
败也周徵,成,更是周徵。
孟函回想起上一回比赛,原本让他头顶炸裂的故障,谁知周徵这家伙不嫌背包沉还随身带电脑,这才成就了他那次加冕。
每一次都是这样,把惊悚变成惊喜,转危为安的喜悦。
还有,被人记起的归属感,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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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偶然,而且很突然……”
写到这儿,孟函断了思路,停下手去握咖啡杯。
他喝了口凉了一半的拿铁,觉得这句话写得有些唐突。
他删掉后半句,但过了几分钟的发呆之后,又原封不动一个字一个字重新鞋勒上去。
就用这句吧,事出偶然且突然。
事实就是这样,很真实。
哪怕是当时的他自己都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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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角落里真是个风水宝地,孟函不禁暗暗感慨,这里视野可真开阔。
他总结出一套九成正确率的规律——早上七点二十五从宿舍楼出来能看到周徵打着哈欠的背影刚好路过操场,去教室上早自习;中午十二点半周徵会“定时“在教室出现,手里拿一个洗干净的苹果,然后用她仓鼠的腮帮子消灭它,还有下午……
考点太多,背不出来了。
孟函不敢向万轩咨询,因为万轩可是全宇宙效率最高的社交媒体。
以他自己的脑子,足够判断出目前局势,大概就八九不离十,是万轩爱听且起劲的那种了吧。
日复一日的摸索之后,轮廓才被描画完全。
随后的日子,孟函每天起床想到这一天又能在教室里看到周徵那个有点笨的家伙,瞬间感觉被窝没多少吸引力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那天中午,孟函算准时间,逮住机会,趁大家都去午休吃饭的时候逆流回教室看书,这样好来个十二点半的“二人世界”(好吧某人还是告诉万轩了威逼利诱让他保密之后才有了这个无聊的制造偶遇戏码)。
孟函手插口袋一路带风地飘进教学楼,自以为很潇洒地推了推眼镜。
快要走到班级的时候,原本只听得见他发出的脚步声的走廊,多了一道音轨。
有人在唱歌。
孟函压低自己的脚步声,减速走向教室——
是周徵。
她的苹果还没吃,捏在手里,白色的耳机线在右边下颚的位置打结了,手机像孟函看书一样,搁在大腿和台板之间。
可能是音乐停了,周徵发觉了门边的人,猛地一抬头瞪得像灯泡的两个眼睛传递着惊恐。
“唱得不错。“孟函试图缓解尴尬。
“你都听见啦……”
周徵的眼睛恢复正常大小,声音减弱直到最后几个字被她自己慢慢吃回去。
孟函走回座位坐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进台板里。
“你别和别人讲啊。“
周徵突然大声朝孟函喊道。
“不会乱说的,我也没什么人好说啊。“孟函忍着后半句疑问回答道。
半响,他才接下去。
“其实你真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别不自信。”
周徵顿了顿,回过头去朝他抬起眉毛笑了笑。
两人的关系,从那天中午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飞速发展起来。也不是一定要日聊夜聊彻夜不睡的热络,这两个“社恐“的慢热型人格递着纸巾传着作业,看起来是挺有趣的。
真神奇,原本都是金钟罩下的两个人居然能有今天的飞跃进展。
圣诞节那周的周一,期末考试前一贯的动员大会上,全校人随意地围聚在操场上,校长使劲拿捏着手里可怜的小话筒大声呼喊,从嘴里冒出的大口大口白烟佐以他不断前倾的上半身,今天气温实在不适宜出门。
对于高中生来说,年底的节日放假无论长短,都只是为了各种大小考试复习而准备的罢了。
孟函侧身穿过抱团的人群,一路小心翼翼走着一边半举着手和被他挤到的人说抱歉,这样才被推搡到某人身后。
他站定,看着那只洋洋洒洒的马尾辫,藏在人群之下的手指悄悄勾过去,与周徵背在身后的手掌交接。
周徵一定是感受到了他陌生的指纹,本能地拍了回去,一巴掌打在孟函的手指侧面。
孟函的手臂很难从拥挤的人与人之间抽出来,也没有空余的体积给他变换姿势,只能忍着疼,又一次张开了手掌。
然后试探对面的掌纹。
一把握住。
周徵别过身,目光穿透了孟函的眼镜片玻璃,直射进眼底。
她反手,把自己的五只伸进他的指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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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函打了回车键,分段落。
每次灵感溜走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假装自己还有很多要写的,只不过为了结构合理而换一行接着写。
但每次这样的举动伴随而来的是拖延症一般的空档,直到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后才被填进有用的东西。
至今最后一次见到周徵是去年。
在英国读完本科回国后,执拗的孟函自学考上了国内的法律研究生。毕业后也算顺遂,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社畜,一个勤快的助理律师。
那天吃完午饭回去工作,谁知却是工作以来等电梯时间最长的一次。大家骂骂咧咧抱怨着今天的幺蛾子,孟函稀里糊涂地随大流,被涌出电梯。
律所前台,一群黑衣人挡住了视野。
“终于见到真人了啊比照片都好看。“
“大明星找我们律所办事啊。“
孟函推了推眼镜,拿着律师要求的文件走去会议室。
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的指甲深深抠进文件夹的封皮里。
正襟危坐的律师对面,那个穿着米色格子西装群的女人,就是同事们口中津津乐道的那个女明星,周羽。
随性的大波浪卷发之下的脸像被人为刻意削过的深刻轮廓,卷曲的睫毛修饰着那对深棕瞳色的猫眼。
女明星工作室出品的专辑有些版权问题需要解决,公司法人那一栏清清楚楚写着:
周徵。
原来周羽是艺名。
孟函站在会议室门口,西装外套表面的纤维刮过磨砂玻璃墙,静电“嗞”一声一惊。
从高中毕业算起也有八年了,那时候她就爱唱歌……
孟函调整领带时把脖子里的吊牌摘下来放在洗手台上。
工作一年多,在单位混得不好不坏,领导对他谈不上有多喜欢,打招呼的时候也会撇个不尴尬的微笑。工资平平,够他租房子叫外卖其余也不再有多少积蓄。
当年那个野心勃勃的学霸,面对遥不可及的月亮,禁不住诱惑地爬上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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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打算高考吗?”
高三下学期的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周徵拨拉着盘底的青菜塞了满嘴米饭问对面的孟函。
“嗯……”孟函推了推眼镜,眼镜架马上又一次滑了下去,“申请出国的话……就不用高考了。”
周徵喝口汤顺了顺嗓子说:
“我们是要异国了。“
“我们可以视频通话呀。“
“英国和中国差七八个小时。生活作息完全打乱了。”
故事的高潮过后重温往往都令人唏嘘。
周徵如愿考入当地一所一本大学,夏天的结束,不开空调也不会闷热难耐的九月。孟函走了,带着两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装下了周徵为他准备的电热毯毛衣,伦敦的四季被雨水浸泡,如果床上能有一寸干燥的温热也是极好的。
周徵说,她不会去机场送他,她不想去,她害怕。
孟函一狠心,关上手机,一头扎进昏暗的机舱里。
关机前他发了高中三年来的第一条朋友圈,说再见。
在机场门口等出租车的万轩在他发出那一秒刷到了,他刚想点赞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去抢首赞。
一直到周徵的名字出现在了点赞那一栏的最前列,他才把小爱心按了出去。
作家编剧们总喜欢拿机场分分合合曾多次场景当作背景发挥创作,兴许是离别的人表情太平淡了,叫人捉摸不透他们心里的故事,没有标准答案的开放命题。
飞机腹部平稳地扫过云层,遮挡住下面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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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羽从会议室走出来,走廊上等待的孟函直起身板,正要张口,被周羽抢先一步:
“找个没人气的地方喝一杯?“
“哦……好……”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喝过一次酒,还是那时候毕业聚餐,大家都没少喝,涨红的耳朵浮肿的脸,也记不清是因为笑得太大声还是哭的太凶,第二天嗓子都哑了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的酒量都提高不少,酒精让人快乐的方式就是,一杯两杯,前任聊起学生时代的同学们,学校食堂结块的粥,教室修不好的踢脚线零碎的墙皮撒一地。
两人前俯后仰放肆地笑着,不顾形象地上下挥舞胳膊干杯。周徵笑得岔气肚子疼,笑脸还没收回去挂在脸上,叉着腰喘气。
“我说,你就这么……妥协了?我们当年的思想家政治家?”
“不然呢大明星,你是梦想成真了撞大运,我要付房租啊。”
孟函哭笑不得地扶着眼镜架。
当年那个爬上天梯的少年,回头看见满地的六便士,从天梯上返回来。
“我真觉得,你这人吧……就是怂!”周徵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我说我累了每天算时差和你打电话我累,你都不说点好听的都不留我!我说分手你就答应啊你也不会反对我啊——”
“你这人就是个大——坏——蛋——”
周徵的笑脸耷拉下来,换成悲伤面具,嘴角瘪下去把下半张脸撑大一圈。
“我怂行吧。我能有什么办法啊……”孟函低下头去盯着酒杯里黄色的气泡长出来又破开,“啪”消失了。
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而很多人往往放不下自己的生活,更学不会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生活也不会时刻顺遂着你的心意,而是不断阻止着你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最后让你成为那个你不得不成为的人。
“你要不……再给你个机会……”
周徵突然把手放在孟函肩上说,
“你这么好的脑子不物尽其用可惜了。你要不再试试,写个书什么的……”
孟函笑了笑,摇摇头,趁着叹气之前喝下一口杯底冰凉的液体。
第二天早晨,孟函一睁开眼睛就习惯性地找眼镜。
五十平的小单身公寓,开放式厨房藏不住任何气味。
“起来了?”
周徵端着汤碗站在餐桌前。
“你……那我们昨天……”孟函话音未落,周徵就放下碗走上前去,猛地伸出食指顶了下他的脑门:
“你家沙发睡得我脖子都别筋了拜托。“
“那就好那就好。”孟函假装只有自己听得见这句碎碎念。
周徵抽了张纸巾擦擦手,挽起沙发上的提包。
“好了,好好吃饭,时候不早我走啦。”
然后踏过门槛关上门,“咔哒”,房间里安静下来。
孟函看着餐桌上的早餐,外卖发票乖乖躺在垃圾桶最上面。
深夜的酒,清晨的粥,都是你给的。
孟函撅嘴吹着热气,享受着桌角专属于他的一缕阳光,是从窗帘缝里溜进来的那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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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的六便士,他捡起来揣进口袋里。
孟函被周徵提点之后,决定小试一番。
当年满脑子的上天入地,如今虽然丢失了不少,但也没完全锈掉。
他从网文入手,开始了他的作家之路。
当年的思政哲学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没白看,每天下班后回到他的小屋子里敲打着键盘,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他仿佛是找回了高中时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里偷看世界名著的……理想也好,生活情趣也罢,总之,他很满足。
他想用六便士,去买那个,抬头可见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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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最后一个句号,孟函长舒一口气,关上电脑。
在周羽新专辑最后一首歌播完之前,他摘下眼镜。
模糊的世界里,只有耳机里的歌一字一顿,明了。
月亮,你。
都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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