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扫罢,他随随便便地反手取下木琴,期间还好奇地往四下瞧了一会儿,虽无法看清他的神态,然那种向往与珍重的情绪,却清晰地传达给了苏音。
这人(或非人)是不是已经八百辈子没见过山和云了?
赴死途中的苏音依旧不忘吐槽本色。
这时,一直贪婪地盯着苏音的巨型复眼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成百上千细小的黑瞳如煮沸的开水,炸成一个个黑色的脓泡,灰色的雾气汹涌翻滚着,似乎拼命想把巨眼遮住,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压制住了。
再下一息,弥漫的灰雾便如同凝固……不,是真的凝固了。
苏音这时已然与雾气相接,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点那种物质,又凉又Q弹,滑腻腻地像是果冻。
邪恶的、灰色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的果冻,比苏音所知的任何一种黑暗料理都要恶心百倍。
噫!
她拼命抖着手指将那“果冻”给抖掉了,恨不能拿酒精给手消个毒,同时绝望地发现,她马上就要掉进这恶心玩意儿的包围圈里了。
太、恶、心、了!
苏音打从心底里抗拒着这令人反胃的接触。
悬于崖壁的高大虚影似有所感,四顾的动作微止,仿佛有些不悦,好像、似乎、可能,还叹了一口气。
苏音没来由地觉出了一丝心虚。
掸了掸布袍的衣袖,那虚影竖琴与怀、当心一划。
弦断如天崩。
飞散的丝弦化作漫天星雾,匹练般涌进了谷底。
“拨——”
直到这一刻,方有裂帛之声骤起。
整片天地都仿佛在这平平无奇的声音里摇晃震荡。
下一息,飞掠而过的山体停滞不动;风不再吹;浓雾已凝;谷底巨眼僵直如死;将将醒转的松鼠大叔一脸目瞪口呆的神情、捆成粽子般的身体定格在了半空。
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一秒。
也就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然而,识海之上,漆黑的浊浪却在这一息间潮水般退去,五彩重回绚烂海,明灿的流光穿透黑暗。
再一眨眼,苏音重又觉出刮面的冷风。
她还在继续往下掉。
谷底灰雾已然荡尽,现出腐叶与干澡的泥土,清新的空气在肺腑间环绕,在山谷偏西的方向,有一个十几米方圆的黑色深坑。
那是巨眼真身此前盘踞之处。
而现在,这只生长在葱茏大地上的邪恶肿瘤,已经被连根挖掉了,就好像有人给做了一个外科切除手术。
星雾在那虚影手上的威力似乎大了很多。
模糊的念头飞快划过,苏音便将全部精神力投向了识海。
透明的木琴重又浮现,星雾聚复散,一路漫溢而出,充盈在她的身外,余者则如箭羽般激射而上,直击识海上空的那只漆黑复眼,笔直而长的箭尾深深嵌进识海深处,一瞬间便将黑色巨眼拖进了海底。
“千目。”
当五色海覆住巨眼时,苏音心底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它的名字。
当她默念此名,温润的白芒已如雪纸铺散,密不透风的一层,将五色识海遮挡得严严实实,无数画面亦在这个瞬间喷薄而至,像在播放一部幻灯片:
上古时期,部落里的勇士以箭支穿穿野兽的【双眼】,以获取没有瑕疵的皮毛,将之献给大巫,祈求风调雨顺;
肃穆的庙堂中,峨冠博带的人们献媚讨好、言辞阿谀,为求上位者的【青眼】无所不用其极;
明净的书窗下,无数士子读书学文,将“非礼【勿视】”奉若圭臬,而心底的杂念却如丛生的芜草,越是压抑剪裁,它便越是生长茂盛,那些不被礼教允许的种种,亦成了他们心底的执念。知行合一,何其艰难?
庄严的皇宫与高门大户的后院,犯错的奴隶被【剜眼】挖鼻、剁去手足以示惩戒,丢弃的残肢抛进枯井,病死的尸身被野狗吞食;
时间来到现代,人们读着书报、玩着电子产品,【眼】前的世界旷古未有地绚烂丰富,而人们却仍有许多不满足、仍然觉得生命空虚、人生无望,于是甘愿于五色中蒙昧浑浊,在物质的世界里茫然若失……
千目。
千百万年来无数的眼、无穷的念,阅尽尘世、看遍人间,却始终悟不透那一丝的怨、贪、痴、恨、迷,遂以五阴为壤,化作至邪之物。
不是蜘蛛精。
这是苏音接收到的最后的信息。
一念起伏,不过一刹,千目的来处,她已然尽悉。
她归拢心神,意识重归现实,逐渐放大的泥地就在眼前,空气湿润而又干净。
她最后一次环视自身。
薄淡的星雾将她包裹了起来,就像是游戏里加持圣光术的骑士。她很怀疑这圣光能不能扛得住三百余米高处坠落的重力加速度?
苏音镇定地想着,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高大的虚影,此时,他的面上已再无星光飞舞,露出了神秘的真容。
高……高达?
震惊中的苏音毫无形象地张大嘴巴,在那张泛出金属光泽的机甲脸的注视下,一脑袋戳进了大地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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